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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美梦,乍醒,渐趋浅淡。
  意识不愿抽离,只想留在那方竹舍、那处仙境,以及勾陈的怀抱之中。
  被他拥有、被他亲吻、被火红色发丝交缠覆盖
  不愿醒来。
  但身体的痛持续不断,硬生生地比她张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湛蓝色的天,也没有雅致竹檐,而是陌生屋梁
  梦,已经结束了。
  由她亲手毁坏它。
  耳畔,似有小童说话,脚步声踩得凌乱。
  “大夫,她醒来了。”
  “我看看。”
  一张脸孔靠近,发与胡花白苍苍,身上药香浓郁,正准备替她诊脉。
  曦月挺身坐起,胸臆中钻刺着疼痛,她伸手捂胸,缓缓吐纳几口。
  “姑娘,快躺下,你让狐妖伤得不轻呀”老大夫阻止她。
  狐妖
  不,他才不是狐妖,他是狐神哪!
  “他——他呢?”她急急追问。
  “他?姑娘是指”老大夫一头雾水。
  “红发男子,那位狐神呀!”
  “胡言乱语,什么狐神?明明是只妖呀!”老大夫嘀咕,而后才恢复声量:“若你问的是他,四日前,大闹水丽镇,捣乱得一片狼藉之后,便救走了女狐精,谁管他往那儿去,只求他别回来就好。”
  “四日?”这么久了?
  “你昏迷了足足四日。”
  “四天,一定追不上他了”小脸有淡淡失落。
  不过,手一抚上鬓际红缕,神情又迅速恢复,镶上笑,浅甜。
  “追上他?是想收服他吗?唉,你还是好好养伤,瞧,连道长都成了那模样——”
  老大夫朝另端床榻努努颚,她随即望去。
  只见一具裹着布的躯体,直挺挺地僵躺不动,看不到面容,仅能由部分外露的皮肤,辨识烧伤的严重度。
  “他是那位道人?”伤得好重,气若游丝,但还活着。
  “是呀,法力高深的道长,亦奈何不了狐妖,所以,姑娘别急于追妖,你伤势可不轻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全水丽镇独独你们两人重伤,其余全是财物损失。”
  镇民当时全员出动,聚集广场,围观火刑,千人空巷,狐妖一记火袭,烧毁了房舍,却无人伤亡——出了她和道长。
  闻言,曦月一笑。
  果然。
  因为,他是只多心软的狐。
  即便当年他被那样对待,也不曾扭曲了他的心志。
  她所听见的他,往返三界之间,优游戏玩,不视人类为死敌,同样往城镇吃喝玩乐、广阔交友——
  他不伤人,至少无辜之人他不会滥杀。
  “大夫,有没有酒?”她突地问。
  “怎么了?你要酒,是伤处发疼,想藉酒意舒缓?”
  “不,是人逢喜事,要小酌一杯,当做庆贺。”她喜孜孜道。
  “呀?”老大夫一脸愕然。
  喜事?遭狐妖重伤,小命险丢,还叫喜事?
  这小#x59d1;#x5a18;难不成脑也伤了?不成不成,他得赶紧再诊诊——
  对曦月而言,当然是喜,而且是狂喜。
  如愿见到勾陈,是她求了几世,才终于完成的愿望。
  一眼,百年始得。
  再者,他看起来很好没有半丝憔悴、没有仇痛,那时的伤,似乎也已痊愈,太好了
  她好害怕会看见一个为难他自己、折磨他自己的勾陈。
  幸好,没有。
  这还不值得喝酒庆祝吗?
  “老大夫,你诊你的,酒记得给我呀!”她太雀跃了。
  “刚清醒的病人,不该饮酒,何况你的伤——”
  老大夫本不苟同,偏偏她放软声,用笑容求着:“一小杯就好,药酒也行,我沾个唇,求求你。”
  “好吧。”挨不住目光闪闪,老大夫唤来小童,斟了杯跌打药酒,递给她。
  小小一杯,曦月珍惜啜着,就连酒香中混杂浓烈的草木味,她也不在意。
  敬,今日的重逢!#x611f;#x8c22;老天爷!让我见到勾陈。
  虽然,没来得及多说,但我好开心
  能再见他,我太开心了
  “怪人”老大夫见她满颜喜色,不由得咕哝,都伤成了这样转念再想,八成是庆幸她自己捡回小命吧。
  曦月饮着喜悦的酒,远在另一处的勾陈,滑入喉头的酒,却带苦涩。
  “勾陈哥哥”
  雌狐精名唤“丽妲”正是险遭火焚的那一只。
  被亲密爱人弃之不顾,又碰上如此可怕的遭遇,她该又痛苦、又惊吓,亟须一个温暖怀抱,抚慰她、呵怜她,可是——
  “为什么丽妲觉得你看起来比我更闷闷不乐?比我更需要人安慰?”
  “有吗?”勾陈转向她,扯开一记浅笑。
  笑容可真勉强。
  丽妲枕在他膝间,眼鼻还哭得通红,却没有得到他探来的抚摸。
  “是因为那只人类?”
  那只一喊出勾陈的名,便让勾陈浑身一僵,狐爪抓疼了她的女娃儿。
  “她是你的旧识?你看见她时,神色变得好冷狞。”
  沉默持续了良久,才缓缓被轻笑声打破。
  “以前在人界遇上,穷极无聊时的娱乐,玩腻了,便一脚踢开,我几乎不记得她了。”勾陈说着、笑着,眉却也皱着。
  “被你重重一摔,或许没命了吧,人类好脆弱的。”丽妲清楚感觉,勾陈的身躯绷紧了。
  真只是“穷极无聊时的娱乐”?
  若是,怎能让勾陈如此反常?
  “我不曾见过你对待哪只雌性这么凶狠。”
  勾陈善待雌性,是出了名的好。
  既宠爱,又疼惜,最喜胡认义妹妹,逢雌性便缠诱着人,喊他一声“勾陈哥哥”
  他将那女娃儿抛出去的瞬间,丽妲比谁都惊讶。
  “谁都值得我的怜惜,就只有她,不值。”
  “为什么?”
  “不为什么。”勾陈不想谈。
  “见到你,她很高兴,连我这旁观者都感觉得到”
  “许多感情,只是假的、一时的,什么高兴什么欢喜,骗人罢了,如同你的那位情人,满嘴说爱,一知你是狐精,他如何对你?当初的浓情炽爱呢?”
  勾陈淡然说来,很是无情。
  真实地太无情。
  丽妲默默垂泪,濡湿他膝间的红裳。
  “我好想忘记这种痛忘记他的无情”她闭眼呢喃。
  “想忘,哥哥去帮你讨忘川水——”
  勾陈慢慢止住声音,违和之感浮上。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
  饮者,皆忘七情六欲,该忘的、不想忘的,容不得谁留下,但
  我与之前的模样,不太相似,因为我转世了好些回
  转世了好些回?
  即使如此,她为何还记得他?!
  每一回转世,绝对必饮忘川水。
  文判的严谨性子,他很清楚,破例,几乎不可能有。
  喝完忘川水,再入轮回,上世之事早该尽数忘却,而她竟在看见他时,认出他,呼唤他,奔向他
  太不对劲了。
  勾陈不愿承认,他踏入冥府,是为此而来,他说服自己,不为她,他是特地帮丽妲取忘川水。
  文判听完来意,毫不诧异,口吻清浅道:“需要提醒狐神大人几千几万次?忘川之水,只有亡者饮用才有效果,对于你们这类它,与一瓢清水无异。”
  口若渴,随便找条溪涧,把头埋进去,要喝多少就有多少,非得浪费他家茶水吗?
  “清水没它味道好,反正忘川水取之不竭,打一坛给我,损失不到哪里去,喏,我掏钱买嘛。”
  勾陈塞给文判一张冥纸,换算起来,不大过一两。
  文判将冥币——币值太少,入不了眼——与空坛交给小表,有小表去办。
  勾陈不请自坐,等待空坛装满前,貌似闲话家常:
  “每一条投胎的魂,一定要喝忘川水,是吧?”这是“顺便”问的,绝无刻意!贝陈在内心里强烈澄清。
  “当然。”文判颔首。
  “例外过吗?”
  “下官不敢说从无例外,不过,日日往返的魂体太多,难免有漏网之鱼。”文判说来谦虚。
  “所以,她是漏网之鱼?”勾陈自语道,嗓音细小,处于思忖状态,无视文判在一旁,嘟哝:“可也太巧了吧?一世逃过,二世又逃过,第三世还逃过——根本不叫意外。”
  “这不可能,若有这种魂体,下官‘文判’一职,早该引疚辞退。”文判听见了。
  姑且不论有违文判行事态度,此事若上传,他等着耳朵被叨念到烂!
  “那为何‘她’——”
  “她?她找到你了?”完全毋须多言,哪个“她”彼此都了然于心。
  勾陈板起脸,不似平时嘻笑,浑身火红,仿似沐浴于怒焰之中。
  “放她去投胎,不先灌她个十大碗忘川水,让她忘掉她曾做的丑事?还放任她牢牢记得我,干扰我,激怒我,碍我的眼!”
  这就是铁铮铮的失职!
  文判淡淡瞟来一睨,眸光微冷。
  “狐神大人又怎知她没喝?”
  “因为她认得我!”血淋淋的证据,辨无可辨!
  “那代表什么?下官纵容吗?对她,下官绝无徇私,该饮之水、该受之罚,何时入世、何日离世,样样尊奉天意。”文判磊然光明,不见半丝心虚。
  勾陈的眸光在文判脸上搜寻,想寻出些蛛丝马迹。
  “你是想告诉我,她饮忘川水,却没忘前世事?”
  “理由为何,无人清楚,但似乎是如此。”文判的答复,证实勾陈猜测。
  勾陈蹙眉,并未尽信,眼神在说:
  无人清楚?是呀“鬼”才清楚,我看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或是发了不该发的慈心,同情起她了吧?
  面对勾陈质疑,文判不去多瞧,径自说:“她每回入世投胎,下官必定盯紧,看她喝得半滴不剩,不容她拒绝。”
  稍顿,朝勾陈投以锋锐眸光,续道:“下官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喝下忘川水对她才是好事,前世种种若不抛,又何来崭新来世?可惜,她还是无法解脱,一世一世记得,她,被自己所深爱之人,剧烈地恨着。”
  “你在说笑吗?哪来的深爱之人?她若深爱过,又怎会那样对我?!”
  “她早已后悔。”
  “来不及了。”勾陈冷嗤。
  文判并没有想替她说服勾陈,别人的纠葛,他从不深涉。
  谁爱谁、谁恨谁、谁委屈、谁记挂一只鬼差插不上手。
  “既还恨她,继续避不见她,她妄想见你一面,得费上数世,甫能如愿一回。”文判淡淡说,表情如水,无热无冷,听不出半分怜悯。“若你存心教她找不到,即便她试图修仙,获得长寿及术力,渴望靠你更近,也是枉然。再嫌碍眼,杀了她便是。”只要,舍得的话。
  “她修仙?”勾陈不想表现出在意,口吻仍难掩诧异。
  “对你,那不重要,她资质不足,成不了小仙,扰不着你,你大可无视。”文判摆明了不愿多说。
  勾陈嘴硬,故意哼得更响:“没错,不重要,她是死是活,想做啥蠢事,全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想管,也不屑管。”
  “拿了忘川水就走吧,下官不送。”文判揖身,恭送狐神大人。
  “奇怪,这一次你怎么没问我,要不要听她留下的话?”
  每一回踏进冥府,文判定会有此一问。
  她重新入世前,总会央托文判代为传话,只是她所留的字句,勾陈一字未听,不曾知晓她想说什么。
  “狐神大人没被问腻,下官也已问烦了,反正狐神大人从无第二种答案,自然仍是‘不听’,是吧。”文判貌似善解人意,实则冷言酸语。
  正巧,取水小表此时回来,勾陈捧过坛,摞下话:“对,我不听,叫她少浪费唇舌!”
  火红身影来去匆匆,此刻,才允许怜恻之色,浮上眼底。
  “往后,你若想听,也永远听不到了。”
  “来不及”三字,岂止指她曾犯下的错,已无法改变?
  还有,不远之后的未来,将会来临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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