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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杀 第88节

  就比如现在,华丽的飞鱼服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来,这些高大英武、精挑细选的良家子守住各个角落,训练有素地巡逻、盘查。
  这是他的亲兵,看着就让人安全感倍增。尤其是站在皇帝床边的那道身影,修长挺拔,坚不可摧,如开明兽一般镇守在皇帝身边,仿佛能预知天下一切危险,武力智力俱是巅峰。
  皇帝刚在自己家里经历了一场谋杀,直到看到陆珩,才终于能确信他安全了。
  皇帝喝了水和药后,情绪恢复了一点。内侍禀报内阁诸位大人一直等在乾清宫,皇帝勉为其难打起精神,召夏文谨觐见。
  以皇帝如今的状况,肯定无法交待公务,他叫夏文谨进来无非是证明自己无碍,以安外面悠悠臣子的心。
  皇帝召见完夏文谨后,很快又累了。但是皇帝空被疲惫折磨却睡不着,藩王要杀他,白莲教要杀他,皇帝都能接受,但宫女要杀他,他如何防备?
  这次变故对皇帝的冲击比被最亲近的人背叛都大。如果最不起眼的宫女都想勒死他,那他还能相信谁呢?皇帝反复惊惧,睁着眼睛猜疑来猜疑去,折磨别人也折磨他自己。折腾到天黑,皇帝才终于熬不住疲惫,紧绷着身体睡去。
  陆珩一直守在皇帝身边,等皇帝睡稳,陆珩才悄悄退出。陆珩走出寝殿,脸色冷峻凝重。
  陆珩看出了皇帝的心病,皇帝并不怀疑陆珩,但皇帝对外部世界的安全感已经崩塌。如果臣子意图弑君,诛九族哪怕诛十族都可以,但皇宫根本离不得宫女太监,如果是宫女起了杀心,那皇帝怎么防?
  退一步想,连底层宫女都能杀他,那阖宫女官、内侍、妃嫔,皇帝还能相信谁?
  陆珩无声叹气,救驾容易,收尾才难。皇帝现在就应了身病好治,心病难医,要是皇帝走不出阴影,那还谈何治国?
  皇帝刚刚睡着,内外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郭韬跟在陆珩身后,小声道:“大人,皇后将曹端妃及大公主带走了。”
  皇帝遇刺后锦衣卫迅速控制翊坤宫,但对方毕竟是皇后,而且是第一个赶来救驾的功臣,方皇后以审问之名带走曹端妃,锦衣卫总不能拦着。
  陆珩听到郭韬的话暗暗皱眉。先前方皇后将杨金英等人处死的时候陆珩就觉得不对劲,涉事的十六个宫女,包括去通风报信的张金莲,无一幸免,在锦衣卫到场前就被灭了口。现在,方皇后还将曹端妃带走。
  陆珩作为外臣,今日全部精力都在皇帝身上,压根没注意翊坤宫真正的主人——曹端妃。陆珩还没问过,但以他办案的经验,这次宫变幕后指使者最不可能的就是曹端妃。
  曹端妃她年轻受宠,膝下有女,父亲在福建做知府,她谋杀皇帝图什么?而且还在她自己的宫里,蠢也没有这么个蠢法。
  方皇后想做什么?
  皇帝的心病还没解决,后宫又生事。陆珩一天一夜未睡,此刻太阳穴刺刺得疼。郭韬也觉得事情难缠极了,低声问:“大人,等万岁醒了,肯定要问这次宫变的始末。犯事宫女已经被杀了,我们要怎么查?”
  陆珩也想知道他要怎么查,别人可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对方是皇后,陆珩能怎么办?
  众人眼巴巴等着陆珩拿主意。虽然这件事已经陷入死局,但他们大人肯定有办法。陆珩头更疼了,他正打算用缓兵之计,忽然眼神一亮,想起一个人来。
  他好像有办法了。
  第106章 合作
  正月二十八,东瀛刺客的余波还没有完全褪去,风声中带着莫名的肃杀。王言卿已处理好陈年旧账,打算等城门完全解禁后就离开京城。最后几天她不想另生是非,天一黑就让人关门,准备睡觉。
  但今日,府门关闭没多久,侧门突然被人敲响。王言卿正在解头发,丫鬟快步跑进来,急切道:“夫人,陆大人来了。”
  王言卿拆卸珠钗的手一顿,看向窗外:“这个时辰?”
  “是。”
  王言卿心知陆珩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就算要玩花样也不会深夜突袭。王言卿感觉到可能有什么事情,立刻让丫鬟去开门,同时自己重新换衣服。
  王言卿头发还没绾好,房门被敲响了。王言卿放下簪子,有些恼怒:“不是说让他去正厅吗?”
  “来不及了。”陆珩已经推门而入,他披着黑色大氅,停在门口,直视着王言卿道,“我有些事要和你单独谈。”
  王言卿回头看看陆珩,又看看丫鬟,最终轻轻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次第退下,翡翠混在人群中,对单独留王言卿和陆珩共处一室有些犹豫,但她看了看王言卿,最终还是按王言卿的吩咐合了门。等人都走后,王言卿从梳妆台前站起来,问:“陆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陆珩叹了一声,穿过落地罩,停到王言卿身前:“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
  “你要是再顾左右而言他,我就真赶你出去了。”
  陆珩走到王言卿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继续梳头发吧,边等边说。”
  许久未见,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王言卿本来想推开他,但不知道是不是镜面反射的问题,镜子中的他瘦了许多。王言卿注意到他斗篷里面穿着飞鱼服,屋里炭火烧的这么足,他完全没有解开大氅、放下绣春刀的意思。王言卿最终没好意思动手,问:“你刚从宫里出来?”
  陆珩低低叹气,难得露出些许疲惫:“是。”
  王言卿用簪子固定头发,静静从镜子中瞭了他一眼:“怎么了?”
  “皇帝被人行刺,刚刚才救回来。”
  王言卿手狠狠一抖,差点把簪子掉到地上。陆珩接住发簪,握着她的手将发髻簪好,说:“不用担心,皇帝身体已经没事了。”
  只不过心理上的事很严重。
  王言卿被惊得浑身发冷,手不知不觉变得冰凉。她就说感觉今日街上不同寻常,原来,宫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她心惊肉跳,都没留意她和陆珩此刻过于亲密的动作。王言卿稳了稳心神,问:“刺客是倭寇?”
  “不是。”陆珩一时也难以表述这件离谱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刺客。是端妃宫里的宫女。”
  陆珩这些天疯狂报复破坏他婚礼的东瀛人,虽然东瀛人也算歪打正着帮了他大忙,但陆珩不管,他心里有气,总要有人挨打。大部分倭人都去婚礼上埋伏了,城里余孽本就没多少,这些天在锦衣卫的围堵下,已基本消灭殆尽。
  然而没想到,危机并不是来自敌国,而是出自内部。准备多年、灭绝人性的倭寇死士没完成的事,差点让几个宫女做到了。
  王言卿听到这些话,表情愈发迷惑,她都怀疑她没听懂:“宫女?”
  “对。”陆珩点头,证明她没听错,“就是宫女,共十六人,为首者名杨金英。我白日看过她们入宫记录,暂时没找到通敌的可能。”
  王言卿满怀震惊地听完,她长这么大,史书也看过不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荒诞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宫变弑君,应当是一件非常高深、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不对:“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无论哪朝哪代,皇帝差点被弑杀,应当都是机密吧?陆珩心想卿卿果然善解人意,他才开了个头她就猜到了。
  陆珩轻轻握住王言卿肩膀,说道:“宫女弑君本来就骇人听闻,而那十六个人,一出事就全部被方皇后处死了,包括告密的张金莲。那毕竟是一国之后,我不能质疑审问,只能想办法从侧面查出真相。”
  王言卿明白陆珩想做什么了,她看着镜中影子,并没有轻易相信:“哪怕不能明着查,背地里也有不少打探消息的方法。我对宫廷一无所知,并且是个外人,这桩秘案,真的需要我吗?”
  陆珩叹息,果然恢复记忆后聪明果断多了,主见也明显变强,这才是一个经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军户女该有的警敏。陆珩微微俯身,从镜中和她对视,缓声说:“用其他方法不是不行,但势必要耽误时间。现在方皇后已经关押了曹端妃,我出宫前,听说她又去搜查王宁嫔了。我是外男,不能替宫妃说话,如果不能迅速稳定局面,那宫里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王言卿知道曹端妃,那是一个俏丽爱笑的女子,很惹人喜欢,王言卿曾和她有过几面之缘。这样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王言卿实在做不到旁观她去死,王言卿叹息,哪怕她明知道这是陆珩的陷阱,也不得不踏进去:“你都不敢阻拦方皇后,我算得了什么,哪能说服皇后?”
  “你无需说服她。”陆珩说,“世界上所有权势都来源于一个人,皇上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王言卿怔了一下,不由朝窗外打量,确定没人后才咬着牙低呵:“你疯了?”
  “我只是为君分忧。”陆珩完全不觉得他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紧盯着王言卿的眼睛道,“皇上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他受到了打击,不敢相信身边人了。再这样下去,不只是后宫妃嫔,前朝也要乱。朝廷马上要兴兵围剿倭寇,这种关头不能生乱。你可以识别任何人的谎言,你去皇上身边,告诉他谁在说谎,谁说了实话,这样他才能继续做决策。”
  王言卿已经震惊得无法说话了,这种主意亏陆珩敢想,他就不怕被扣上顶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的帽子吗?
  陆珩用力握了握王言卿肩膀,说:“我确实在赌,但以我对皇帝的了解,他会同意的。”
  王言卿从镜中和他对视,即便这种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依然波光粼粼、冷静明澈。王言卿心想,这可真是一个赌徒、疯子、野心家。
  此事一旦成了,他就会拥有对皇帝无与伦比的影响力,相应的,一旦输了,他从此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王言卿的眼睛同样清明,面无表情问道:“所以你就扯我下水?”
  陆珩单手撑住桌面,另一只胳膊揽在王言卿肩上,他身后漆黑的大氅滑落,像是将王言卿完全包裹在怀中:“卿卿,我知道你想离开京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但与世无争只是一种美好幻想,若朝廷腐败,兵荒马乱,世界上哪里有桃花源?你就算真的回了大同府,过上了你梦想的生活,但若大明内乱,蒙古必挥师南下,到时,你的家乡又要有多少无辜将士战亡,又要有多少孩子成为和你一样的孤儿?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内阁那些人比我都急。难得你有这样的天赋,不要让明珠蒙尘,你觉得你是一个普通人,但有些时候,你一句话,就能让很多人活下来。”
  王言卿无奈地闭了闭眼,从没觉得肩膀这么沉重:“可是我连你都看不准。你们那些心机算计,我不懂,也做不来。”
  陆珩眼中浮起淡淡的笑,虽然他没有道德,但很擅长用道德绑架别人。他伸手扶了扶王言卿的簪子,说:“没关系,你不需要懂那些算计。论心机,没人算的过皇帝。你只需要说真话。”
  陆珩这话是真的,王言卿没有家族背景,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训练,想法还停留在好人应该有好报、恶人应该有恶报的“民”思维上,这反而是最能让皇帝放心的身份。
  像陆珩、夏文谨这种老油条,无论表现的多诚挚,皇帝也不会托以全盘信任。
  王言卿轻轻叹了一声,忽然肃起脸色,冷冷道:“站好。”
  陆珩都快抱在她身上了,他可惜地叹了声,最终放开手,缓缓站好:“准备好了那就走吧。我趁皇上睡着了出来的,不能离开太久。”
  ·
  陆珩出宫时孤身一人,回来时就带了个女子。宫门的守卫看了王言卿好几眼,最终不敢盘问,乖乖放她通过了。
  王言卿再一次站在紫禁城中,今天晚上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和这些事情再没有干系了。夜风传来,紫禁城的树影呜呜咽咽,看着十分吓人。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问:“冷吗?”
  王言卿抽出手,冷冷道:“陆大人,我们不是说好了一拍两散吗?”
  陆珩心里叹气,怎么老提呢?他坦然说道:“但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陆夫人没‘亡故’前,劳烦在宫里给我留些面子。”
  王言卿冷嗤一声,不理他,但也没再甩开陆珩的手了。
  皇帝在端妃宫中遇险,虽然救醒了,但不宜移动,所以现在皇帝还停留在翊坤宫。王言卿悄悄打量周围,陆珩知道她不认识这边的路,说道:“这是西六宫,宫妃居住的地方。要不是这次,我也没想到我能进入西六宫。”
  陆珩虽然时常出入宫廷,但去的多是乾清宫、奉天殿,蒋太后在世时还常去慈宁宫,出于避嫌,他从未涉足后妃出没之地。他当真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夜宿后宫。
  王言卿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只能跟着陆珩。跨过翊坤宫大门时,她心生恍惚,仿佛回到了失忆的时候。那时她的世界一片空白,唯有陆珩是真实的。
  可惜,最后陆珩亲手撕破她的梦,连这唯一的支点也是假的。
  翊坤宫内处处都是锦衣卫,见了陆珩齐刷刷行礼。陆珩目不斜视从甬道上走过,锦衣卫一直低着头,等陆珩走远后才恢复站姿。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对陆珩身边多出来的女人没有丝毫好奇。翊坤宫正殿守着一个人,听说陆珩回来,他连忙迎出来:“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他跑过来时,目光扫到王言卿,眼中似有意外但又心照不宣。郭韬很快收敛好表情,他可不敢忘,这位夫人十分擅长识别表情,读心术堪称邪门。
  郭韬的仕途才刚起步,他可不想被长官针对。
  郭韬垂着眼,恭敬避嫌地给王言卿行礼:“参见夫人。”
  王言卿对郭韬的反应并不陌生,陆府所有人见了她都是如此表态,害怕又压抑,生怕被王言卿看出心绪。
  原来王言卿还不懂,哪怕大家都不喜欢被读心,但何至于这么怕她呢?直到王言卿恢复记忆,才知道灵犀等人那么害怕,不光是怕王言卿,更是在怕陆珩。
  王言卿礼貌笑笑,对郭韬点头。她和郭韬见过几次面,但彼此都不熟。面子做完后,陆珩马上进入正题,他问:“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睡得不安稳,应当快醒了。”
  “我出宫期间皇上苏醒过吗?”
  “没有。”
  这再好不过,陆珩先去侧殿解下大氅,同时将王言卿安置在侧殿中。他给王言卿手中放了暖炉,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合适的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点头,表示明白。侧殿离正殿不远,而且外面都是锦衣卫,陆珩放心地回到翊坤宫寝殿,他进去没多久,果然皇帝就从噩梦中惊醒了。
  皇帝满头冷汗从梦中醒来,陆珩稳步走向床帐,镇定问:“皇上,您要用水吗?”
  皇帝惊惧地缓了一会,疲惫点头。陆珩叫女官进来,依然经过复杂的验毒流程后,才端到皇帝面前。
  皇帝喝了一杯水,情绪稍微平复。陆珩守在床边,他揣度着皇帝脸色,轻声说道:“皇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您开恩。”
  皇帝被人勒住脖子,损伤了声带,现在声音还是嘶哑的。他无精打采问:“何事?”
  陆珩半垂着脸,只露出英挺的眉骨、清濯的眼睛:“臣的妻子恢复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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