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

  风银坐在床榻边,看着季风的脸发愣,床上人呼吸平稳,脸色依旧苍白,但不似之前在十里亭那般毫无血色了,胸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风银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季风光滑的锁骨上,又往下,看到了那朵嫣红的海棠花,上面挂着一条短小平整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风银看着那朵海棠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升起杀欲,抬起的手缓缓移到印记位置,逐渐收拢了力,
  若木之花就在他的心脉里扎根,剖开他的心,便能取出若木之花。
  那只手不知在印记上方悬了多久,直到季风睫毛轻轻颤了颤,有些干燥的嘴唇动了动,风银才回过神来一般收回了手。
  “洵舟……”季风低低地唤道。
  还未睁眼,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外面的光线刺激,皱了皱眉,然后猛然坐起身,双手慌乱的寻找什么,很快抓住了风银的手,季风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
  “还好,你还没离开。”季风自言自语一般念道。
  风银看着他没有焦距的双眼,问:“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季风抬头:“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风银目光往他不着寸缕的身上看了一眼,他给季风上了药,自然衣服是脱了的,简单的盖了条被子,现在被季风弄得滑落到腰间。
  他移开眼,道:“我应该记得什么?”
  季风问:“你记得你是谁么?”
  风银起身站远几步道:“自然记得,我乃阆风银镜少君,重出修界,是为复仇而来。”
  季风一怔,风银反问他:“你又是谁?为何有蓝幽玉,我族圣物若木之花又为何在你那里?”
  季风心里乱作一团,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气得笑了,他说:“你问我是谁?”
  风银皱眉看向他,季风嗤笑一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风银看了看他虚弱得一手撑着床沿的样子,并未将他当做威胁,便移步靠拢,凑过去。
  季风见人乖乖凑过来了,嘴角一勾,心道我们小和尚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一样的单纯好骗啊。
  季风等人靠近,一把扯过风银的衣襟,将人往下一带,随即翻身压在他身上,脸靠得极近,一呼一吸都落在那张绝美的脸上。
  风银有一瞬间的错愕。
  季风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是你山盟海誓,红线缘牵的夫君,同吃同游同床睡,双方的亲人也都见过了,婚期都订好了,你说我是谁?”
  话落低头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风银耳朵一热,猛地将他推开起身,“胡说!”
  季风捂了捂伤口,疼得皱了皱眉,他大笑两声,说:“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说着扯了扯手上的红线,风银的手腕也跟着动了动,季风说:“谁跟自己的仇人系这个?”
  风银抓着红线皱眉道:“这是谁系上去的?”
  季风没回答他,拉了拉红线让风银靠近些,说:“那你日不辞而别,一走就是两个月,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现在你回来了,却告诉我你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了,一心想要取我性命……”
  风银道:“若木之花本是我阆风之物,我将之取回理所应当。”
  季风笑了笑,说:“是是是,你想要,我当然可以给你,这样,只要你答应我三个要求,我便将若木之花双手奉上,如何?”
  这个语调,这个声音都那么熟悉,风银莫名的就想一直听下去,他挣扎一番,说:“你且说第一个。”
  季风翻身坐起来,反手撑在身后,扬了扬下巴道:“过来亲我。”
  风银霎时脸涨红,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说:“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一样能拿到若木之花。”
  季风故作害怕,道:“那你杀吧,只要你下的了手。”
  风银又想起之前一剑刺进季风胸膛时那股阻拦他的莫名的力量,忍了忍,道:“换一个。”
  季风撇撇嘴,站起身,对着风银张开双臂,道:“依你要求,那便换一个,帮我把衣服穿上。”
  比起之前那个,这个倒是接受,毕竟,脱衣服他可以很从容,穿衣服也没什么。
  风银拿起侍者准备的衣物,拿出一件内衬给季风套上,手环过季风肩膀的时候,被季风忽然凑近亲了一下脸颊,风银瞬间弹开,愤怒的看向季风,又发现季风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笑,正当他要说什么,季风先道:“激动什么,凑这么近不小心碰到了而已,我又不是故意的。”
  风银憋火又没办法,只得飞快的帮他船上外袍,季风见他加快速度又笑了笑,问:“这是哪里?”
  风银冷冷回道:“霁月阁藏宝山庄。”
  季风:“羽姐姐呢?很久没看到她了。”
  风银道:“不知。”
  季风纳罕:“不知?”
  风银看了他一眼,给他系上腰带,没有回答,反问:“你认识闻人羽?”
  季风闻言拉过他的腰带,也替风银在他一丝不苟的腰带上很没条理的整理一番,道:“既然你真的都不记得了,那我不介意慢慢的重新让你想起。”
  季风越靠越近,风银不自在的退了几步。
  季风道:“我,南方临夏人士,时风门人,姓季,单名一个风字,风银的风,年岁十八,比你大点,你可以和以前一样,叫我一声哥哥,我本人呢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就是尤其喜欢一个叫洵舟的人,他现在不记得我了,但我不怪他,我依然喜欢他,喜欢到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放弃。”
  季风音调越来越沉,眼神越发认真,风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忽然推开他,道:“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季风一笑,找了个斗笠来给风银戴上,然后拉着他出门了。
  风银被季风拉着走出了霁月阁藏宝山庄,走到了临夏城的大街上,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看着斗笠薄纱下季风牵着他的手十指相扣走在前面带领着他,一时没有松开。
  周围不时有些姑娘结伴回头看他们,笑着说着些什么,好像在问:“那不是季小公子吗?”
  “他身后牵着的是谁啊?”
  还有姑娘似乎抽泣了一声,说:“这才几个月不见啊,季小公子就有人了,我这下彻底没机会了呜呜~”
  “真想看看斗笠下的真容,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
  他拉了拉季风,季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问:“怎么了?”
  风银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季风嘴里噙着笑,理所应当道:“回家啊,我的第二个要求。”
  风银一惊:“回家?”
  季风点头:“嗯,回我家,时风门,你早就答应过我的,别用记不得了的话来搪塞我,就算记不得,为了若木之花你也跟我走吧。”
  风银无法,只得一路跟着他趟过城中众人的视线,跟着季风回了时风门,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奇怪,或者是说,面对眼前这个叫季风的人很奇怪,他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假,他本该直接杀了他,用不着这么麻烦的答应他三个要求,可他偏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甚至在季风提到回家这两个字时,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戳了一下。在季风牵着他走过临夏城复杂的街道时,他的脑海里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短暂的几个画面略过,似乎是在夜晚,灯火交错的街道,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带着面具。
  这个人也曾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走过一段没有回头的路。
  季风……
  季风一路领着风银上了山,途中风银曾在路过那些频频回头的人中起了无数次杀意,他的第一想法告诉他,天垣所有人负了阆风一族,只要他们对自己露出了一点威胁,他便可以直接杀了。
  但那些人似乎投来的目光中,除了好奇和和善,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这里的人,为何跟他所认知的不一样。
  难道师伯在骗他吗?
  季风牵着他道:“小叔叔不门中,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不记得小叔叔了吧,就是季之庭,我们这儿的掌门,你曾经见过的,如果他忽然回来,你跟着我叫小叔叔就行,如是师兄也不在,近日城中巡防严,他负责这个,怎么说呢,要是他胆子再大一点的话,说不定就有机会入赘你们阆风了。”
  风银挑眉:“入赘阆风?”
  季风爽朗的一笑,这两个月,他几乎没这么心情舒展过,进了山门渐渐有青衣弟子来往,见到季风身后拉了一个谪仙般的人物,纷纷凑上来。
  “师弟,师弟,你回来了,你身后这位是……”
  风银警觉,贴在身侧的手张了张,随时可以召唤九霄一战。
  旁边的人拍了拍他,道:“这你都看不出,如此脱俗的根骨气质,除了师弟那位日思夜想的阆风少君,还能有谁。”
  “……”
  从踏进山门那一刻起,季风就想时时刻刻关注他脸上的表情,想给他介绍他生长的地方的每一个事物,便摇晃腰间银锁,想要求求沈青崖,沈青崖都习惯了他这不见外的举动,麻木得自己从银锁里爬出来,钻进了他的识海。
  季风看了看风银,笑着对师兄们说:“干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把人拐回家,你们别给我吓跑了。”
  一阵唏嘘。
  唏嘘过了,东道主的礼节还是要到位,众人纷纷合手,道:“少君光临我时风门,荣幸之至。”
  风银有一丝片刻怔愣,这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何还会这般礼待他,难道这是一个梦吗?
  是现在的一切是一场梦,还是十二年前的一切是一场梦?
  他的脑袋里不受控制的想着,怔怔的手上不自觉的也回礼致意。
  季风赶紧催他们走:“行了,师兄们赶紧走吧,我要带人去认路了。”
  一群人笑着刚要走,又被季风叫住,说:“岺扬师尊在吗?”
  “在呢,师弟找岺扬师尊有事?”
  季风摆摆手:“没事没事,随口一问。”
  心里道,掌门和大师兄不在,季家唯一的家长就是他了。
  但现在天色还早,不急,于是季风带着人去了风舞台。
  不远处,首睿站在树后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睛缓缓眯起,明明万无一失的,偏偏这个人出现了,见季风转身,他忙飞快离开了。
  山高风清,穹庐碧阔,门中弟子此时正在午练,偌大的风舞台只有他们两人。
  季风拉着风银在崖边坐下,整个临夏景色收入眼底。
  “你听。”
  风银不解的看向他,季风又说:“闭上眼睛听。”
  风银应声闭上眼,风舞台后碧池的潺潺水声,林间轻柔的风声,还有远处树下的风铃随着风泠泠作响,一并汇入他的耳朵里,他登时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忽然他眉头紧蹙,因为这些声音中夹杂了一道一言难尽的……笛声。睁眼看去,季风手上不知何时拿出了腰间的白玉短笛,正放在唇边往里送气,笛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呕哑嘲哳的声音如同魔咒一般直直灌入脑子,岂是一个不敢恭维能言道的,简直是对神识的折磨。
  季风也被吓了一跳,不寤是灵器,他想起那日在庄生台,就是风银用这个笛子将他从梦魇中叫了回来,当时他陷在梦魇中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这个弟子吹出来的声音,只想着风银如今这样或许是被谁摄住了神识,让他忘记了一些事情,或许不寤能够唤醒,不曾想吹出来的声音杀伤力这么大。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你听我解释,我其实笛子吹得挺好的,是这个笛子有问题。”
  说罢他要再吹,刚送到嘴边就被风银抓住了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别,别吹了。”
  季风苍白又无力的作解释:“不是啊,这个笛子是一种灵器,你现在不是有些事不记得了么,这个或许能帮助你想起些什么。”
  季风刚要继续吹,抓在他手腕上的力道一丝没松,这个笛子的声音让他很难受,就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牵着几根丝线,在笛声的作用下开始操纵丝线,绞动他的意识割裂他的神识。
  “不要吹,好疼。”
  季风见他手指按着太阳穴,眉心紧蹙,好像真的被笛声实质性的伤害到了,他连忙拿开笛子不再吹了,拉过他的肩膀帮他揉着穴位。
  “好,不吹了,我再想其他办法,还难受吗?”
  风银缓了缓睁开了眼,摇头,季风才收回手。
  风舞台的风永远这般醉人,季风舒展了眉眼往后仰了仰,反手撑在地上,晃了晃腿,道:“怎么样,这儿不错吧。”
  一缕风拂过风银的脸颊和发丝,那抹雪顶动人的神色毕现,冰蓝的眼眸深处恍惚又出现了那抹消失两月的微光。
  “你经常来这里吗?”
  季风道:“是啊,心静的时候来,心不静的时候也来,一个人待着,可以想清楚很多事。”
  风银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良久道:“雪苍山也有这样一个地方。”
  “哦?”季风坐直了些,他很想听风银讲自己的事。
  风银看了看远处,说:“叫明镜台,也在断崖绝顶上,天高地阔,都在在脚下,但没有这里的风和煦,也没有这么柔和的景色,放眼望去,只有山雪。”
  季风想象了一下,道:“你也常一个人去?”
  风银点头,如季风说的一样,心静与不静,都一个人去那里待很久。
  季风问:“明镜台是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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