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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两人冷不丁看见一个穿墨绿色圆领襕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没认出是谁,及至看见程伯和霍丘,才意识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么在这?”
  滕玉意心头的火远甚于体内的怪火,二话不说抓住绝圣浑圆的胳膊:“你们师兄在何处?”
  绝圣弃智一吓,滕娘子整个人都不对劲,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悦,眼睛也亮得像要烧起来。
  绝圣错愕道:“师兄因为下午的事气坏了,说要好好罚我们,勒令我们先去卷儿梨房门外贴符,再赶回小佛堂打扫下那处阵眼,还说哪怕我们今晚不睡,也得把当年镇压二怪的墓室打扫干净。”
  弃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滕玉意怒不可遏,“还不是你们师兄干的好事。你们实话告诉我,那个火玉灵根汤到底有什么古怪?”
  两人慌了手脚:“王公子喝了汤不舒服么?不对啊,这汤我们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还有东明观的前辈,大伙都好好的。”
  滕玉意压着怒火想,罢了,这事是蔺承佑搞的鬼,绝圣弃智又怎说得明白,于是按耐着点点头,松开绝圣的胳膊往前走。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面色如霜:“两位道长想必也看见了,我家公子很不对头,用膳前还好好的,喝了汤才变得古怪,小道长若是知道什么,最好早些说出来。”
  “我们真不知道。”绝圣弃智跺了跺脚,扭头看滕玉意已经疾步朝小佛堂去了,只好撩起道袍追赶。
  “王公子,火玉灵根是记载在道家正统经书上的灵草,不会伤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会不会是染了风寒?论理火玉灵根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我哪儿都不舒服。”滕玉意只觉得胸口有股热气乱窜,开口就能喷出热火来,要是喷到花草上,没准能点燃整个园子。
  她下意识把嘴紧紧闭上,好家伙,这东西不仅让人力大无穷,似乎还能乱人心性,她觉得自己简直小涯附身,暴躁得只想骂人。
  “见仙道长不是说了么,记载火玉灵根汤的经卷亡佚了一半,兴许这东西的坏处就在另半卷上,蔺承佑既敢将火玉灵根拿出来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写着什么,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刚才究竟使了什么坏!”
  弃智急道:“师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脚步一刹,掉头直奔园子大门:“那就是在前楼了!”
  绝圣和弃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脚下仿佛生了一对风轮,一眨眼就跑出去老远,两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儿梨和葛巾不管,只得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滕玉意消失在园门口。
  滕玉意一口气跑到前楼,天色不早了,廊庑前点起了灯笼,大堂只有几个庙客和仆妇在干活。
  滕玉意目光胡乱一扫,开口道:“你们可看见成王世子了?”
  那几人回头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见惯了滕玉意的胡人装扮,差点没认出这俊俏小郎君是谁。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庙客回过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楼。”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贴面刮过,眼前哪还有滕玉意的影子。
  庙客傻了眼,只听“咚咚咚”上楼的声音,茫然看过去,滕玉意一溜烟就蹿上了楼梯拐角。
  滕玉意飞快奔到二楼,前楼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楼全是雅间,平日宾朋满座,近日因封楼才空置下来。
  沿着廊道找过去,始终没看见蔺承佑,推开最后一间房的门,依然不见人影,然而临窗的榧几上供着盏琉璃灯,分明有人来过。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灯如豆,照着房间忽明忽暗,榧几上搁着一卷竹简,一看就知是东明观的异志录。
  跑了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层,澡是白洗了,汗气从领褖边缘直往上冒。
  她一边擦汗一边在房中急转,想冷静都冷静不下来,说来也怪,先前只是身上奇热,如今连脸颊都开始丝丝作痒。
  “蔺承佑!”
  没听到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环顾周围,好好的一个人,总不会凭空不见,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听到半空传来“咯楞”一声,像是有人踩过屋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瓦当。
  换做平日,滕玉意定会吓得不轻,可此刻体内有股怪力支撑着,这“惊”就化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听了听,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谁,正要扬声喝问,就听到上头远远有人笑了几声,不是蔺承佑是谁。
  滕玉意怒火中烧,仰头道:“蔺承佑!你给我下来!”
  这回是吼的了。
  然而,蔺承佑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应都无,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个火炉,热得她浑身发烫,再捱下去七窍都要冒烟了。
  无奈上不了房梁,只能干着急,滕玉意视线在屋子里一顿乱扫,突然发现一旁书架位置不太对,本该贴墙摆放,此刻却被人拉开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动,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见书架上竖着一块机括似的物事,做得甚为显眼,料着是供工匠们平日上下屋顶之用。
  滕玉意举腕摇了摇玄音铃,铃铛一片哑默,想来周围并无邪祟,于是放心按下机括,便听“唰“地一声,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架软梯,她蹑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闯进来了。
  “公子。”
  “蔺承佑在屋顶,我上去问他几句话,你们快跟上。”
  说话间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她一钻出来就转动脑袋找蔺承佑,果见蔺承佑在东头的屋脊上,他显然早听到底下的动静,回头看见滕玉意,丝毫不见惊讶,只一哂:“这不是王公子么?不在房里呆着,跑房梁上做什么。”
  滕玉意眼里燃着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围,屋顶上并未看到旁人,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听到蔺承佑跟人说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处。
  不过目下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当上,张开双臂稳住身子:“我来自是为了找你算账,你在那碗汤里做了什么手脚?快把解药给我。”
  蔺承佑心里暗笑,绝圣和弃智两个傻小子好心办了坏事,竟把滕玉意害成这样,傻小子只知火玉灵根汤是好东西,先前一个劲劝滕玉意喝汤,殊不知这种灵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会增长内力,没有内力之人喝了只会出乱子。
  这事说起来只能怪绝圣和弃智擅作主张,断乎怪不到他头上,不过他才懒得向她解释,看她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玩的,就让她以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经道:“王公子,我好心请你喝汤,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怪起人来了?”
  滕玉意恨得牙痒痒,她喝了汤之后整个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蔺承佑竟还敢装模作样,试着迈开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为身子会摇晃,哪知双足竟还算稳当。她心中有数了,一开始走得慢,后来便健步如飞,竟是越走越快,一转眼就到了蔺承佑跟前。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滕玉意逼近,那汤果然有点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举止也比往日浮急,双颊和嘴唇绯红,俨然有种醉态,跑起来如有神助,与平日的娇贵模样判若两人。
  “王公子哪儿不舒服啊?”他故作关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灵根汤,我什么都没吃,好好地变成这样,只能与那汤有关。蔺承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绝不饶你!”
  蔺承佑嗤笑:“不饶我?别说我没有解药,便是有解药不给你,你打算如何不饶我?”
  他话未说完,迎面掌风袭来,滕玉意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蔺承佑头往旁边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话不说挥出另一只手,口中冷笑道:“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烦招惹你!快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跟你同归于尽。”
  蔺承佑岂会让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后一掠,立到了脊兽上,心中却暗道,滕玉意虽说一肚子坏水,却并非冲动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变,可见这火玉灵根汤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劝你省省力气,别说你目下只是力气大了点,便是真学了功夫也远不是我的对手。”
  滕玉意厉声道:“你且试试。”可尽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论招式却连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当她迫近,蔺承佑又坏笑着滑到一旁。
  眼看蔺承佑滑如泥鳅,滕玉意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忽见他停下来,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没追到蔺承佑,不提防脚下一滑,顺着瓦当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间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只听窗扉一声重响,程伯早已从房内一跃而出,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横躯要接住滕玉意,然而毕竟离得太远,哪怕他身手如电,也差一臂之遥。
  程伯心念急转,改而往楼下扑去,他内力深厚,只要能抢先一步落地,护住滕玉意不难,后头霍丘也跃窗急追,打算与程伯上下接应。
  滕玉意神魂吓得飞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刚滚落屋檐,衣领就被人从后头提住了,慌乱中回头一看,正好瞥见蔺承佑的前襟。
  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后领把她拎回屋梁:“啧,方才我可提醒过王公子,你偏不信邪。这回算你运气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斋戒行善,不过也仅此一回,回头再掉下去,我可懒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当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蔺承佑,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讽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试图站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奇怪体内那团烈焰似乎小了些,脑子也清明了几分,她疑惑地想,难怪是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缘故。
  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软声调:“我并非存心厮缠,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饭后我怪汗频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炼狱,一切都因那碗火玉灵根汤而起,今晚喝汤的不只一个,为何独我一人如此?这灵草既是世子带来的,还请世子解惑。”
  蔺承佑远远走到一边,一撩衣袍盘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热气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实在难受得慌,就活动活动筋骨,再不济跟人过上几招,多出几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缓步走近:“世子这是承认你在汤里做了手脚?实不知何处得罪了世子,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把解药给我吧。”
  蔺承佑目视前方:“王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虽说你得罪我的地方数不胜数,但这汤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只能怪你身子太虚弱,克化不了火玉灵根这样的灵草,不信你瞧你的两个护卫,他们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顺着蔺承佑的视线看过去,今夜风清月皎,站在高楼之上,能将彩凤楼内的景象尽收眼底,适才她在院中狂奔乱跳的模样,估计都被蔺承佑看见了,他大概都捂着肚子笑过一通了,难怪心情这么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凉风,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浇熄了,转眼又有了复燃的迹象:“说起来今晚喝汤的人里,只有我一个没有内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谁?”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敲,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凶手的事,的确忘了单独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时候汤膳还未送来,不过是去前楼取了一封信,回来这群人就把汤喝进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只知火玉灵根能御邪补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后会如此癫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药草,发散发散也就好了,许是这东西与别的药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这样吧,我从宫里取火玉灵根的时候,顺手把那本残卷也拿来了,目下还没来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难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眯了眯眼,说什么没看过,分明早就筹算好了,此人坏到没边了,下午窝了一肚子火,估计早就想捉弄她,刚发作半个时辰,他还等着看她的笑话呢,怎会主动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还要如何戏耍她,从齿缝里溢出一句话:“那就有劳世子赐教了。”
  说话间程伯和霍丘悄无声息落到了檐角上。
  蔺承佑假模假式从怀里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随意指着册上一处道:“有了。火玉灵根药性刁钻,它是遇强则强,遇弱则邪,习武之人服用后固然可以益气固本,但若是老弱妇孺服用,药气反会侵克本体,轻者发热烦渴、喜怒无常,重者会生出一身热疮。”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紧绷,听到此话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生疮,不至于伤及肺腑:“那么请问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么?”
  “寻常的化热解毒方子无用,只有靠自身内力方能化解它的热性,服汤之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习练出一套招式,不然热疮便会层出不穷。”
  滕玉意听说会长热疮,脸色更加难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蔺承佑的脸划花了,下一瞬听到“习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从她活过来,的确有习武的打算,只因端福断骨未愈,一直搁置到现在。这回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回去之后可能就要张罗学武的事了。
  但自愿和被逼可是两码事。
  “滕娘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蔺承佑笑得颇有深意,“火玉灵根是世间异宝,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赠药,滕娘子不说谢谢我,反而对我拳脚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诉你了,不就是习练功夫么?看你年纪不大,何不趁此机会练练筋骨,既能克化药性,又能强身健体。火玉灵根助长内力有奇效,只要你能顺利克化,一口气增长七八年功力不在话下。”
  蔺承佑一边说话一边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个热疮会从何处冒出来。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学武的苦头,因此这热疮是不长也得长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滕玉意脸上连颗小麻子都无,细腻如玉的一张脸,比春樱还要娇嫩,若是长上一堆红通通的热疮,那可就热闹了。
  他在心里研究一遍,坏笑着收回视线,哪知滕玉意长睫一眨,居然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泪珠无声无息滚落下来,如露珠般挂在粉腮上,然后她抽抽鼻子,眼眶里的泪水像一串扯断了的珍珠,竟是越滚越多。
  蔺承佑扬了扬眉,这就委屈上了?这汤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没逼她。说起来自从与她相识,他就没闲下来过,比起她连日来的所作所为,他简直是菩萨心肠,今晚她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利用了绝圣和弃智这么多回,想不到绝圣和弃智也会有不靠谱的时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蔺承佑愉快地笑起来,负手越过滕玉意身畔,“这药最不喜郁结愁苦之气,越哭热疮冒得越多。”
  滕玉意呜咽一声,蔺承佑虽然心如顽石,却也觉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只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长长热疮么,怎么像天塌下来似的。
  好奇之下驻足回望,不防银光一梭,迎面袭来暴雨般的一堆银针。
  “师兄,当心!”弃智大叫。
  蔺承佑早前吃过滕玉意一回亏,知道她喜欢在身上藏毒针暗器,本来是处处留心的,刚才她这一哭,他险些上她的当。
  他挥袖将银针捞走大半,然而这一招来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电,仍有几根银针射向胸腹。蔺承佑偏身一跃,踩着瓦当往楼下飞去,一路连踩带踏,翩翩然落在厅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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