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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上)

  雍州城外山上早起有一如往常的雾,白茫茫如蔽日般缜密,有早起的人来山间砍柴,隐隐约约见一道士穿戴的男子,架一辆骡子车,慢慢悠悠地向前驶去。
  山上有道观,道士的出现也并不稀奇。
  他晃晃头也不在意,继续寻找新的柴火。
  而若是他待得够久,他会看见另一人,一个一身戎装的玉面将军匆匆策马赶来。
  道坡奉师傅之命走了趟东南,回西域之时,拐道西北顺便看望吾清吾真两位师妹。仙子观平常就只有吾清和几个小道姑,清净异常,今日因他的到来而显得热闹起来。
  “我从东南来特意给你带来两笼大闸蟹,这东西在西北可难见了吧。”道坡无不自豪地说道。
  光华也配合地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状,“还是师兄最疼我。”
  说完光华掀起笼盖,见笼内螃蟹硕大肥美,正虎虎生风地挥舞着蟹钳,“师兄留下和我和师姐一起过中秋吧。”
  道坡推辞,“不了还得赶快回西域,师傅还在等我。”
  光华想起师傅一人在西北,也不再挽留他,只好又摸摸索索看他一路上还有没有其他宝贝藏起来,这时一把弓出现在她眼前。
  她兴致勃勃拿起,来天启这几年许久没有摸弓箭,她也不知道手生了没有。随手在院内庭院前随意射了几支,靶靶命中,道坡看了说,“嗯还不错。不算是辱没师门。”
  光华射完之后,把弓还给他,“你这弓太沉,把我手都勒红了。师兄你再给我做个软弓吧,回天启之后许久没有练习,总觉得还是要把这些保命的本事练起来。”
  道坡听了皱皱眉,“你都嫁人了,再耍弓弄箭的,不怕家庭不合!”说完又想到什么,“你现在怎么还住在观里,侯府住不惯?”
  光华听完脸微微一白,又像是自嘲般,“可能就是我这样,他才不喜欢我吧。”
  吾清一旁给他使眼色,道坡也自觉失言。正想转移下话题,猛地拍了下脑门,“你看我这记性,这个,东南现在小孩都戴这个。”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对金纍丝螃蟹簪,螃蟹上不知为何还点了两根胡须,光华接过簪子,又想哭又想笑,“师兄还把我当十岁小孩吗?这螃蟹簪子我怎么戴?”
  道坡见光华又恢复了往日模样,也松了口气。见日头偏西,他也辞别两个师妹,赶回西北。
  光华不舍,“师兄我也想跟你一起走。”
  道坡在夕阳里回头,“好好生活,有事记得给师兄传信。你知道的,师兄一人可抵万千军马,谁欺负你了,师兄一定替你一一欺负回去。”
  光华拼命屏住呼吸忍住泪,回答嗯。
  慢慢悠悠的黄昏,光华带着两大笼大闸蟹回府,回去听闻藜芦来报卫炽今日回了府,又匆匆离了府。
  她也没有上心,径直去找积雪,积雪见两笼活蹦乱跳的大闸蟹有些吃惊。
  光华兴奋地说道,“这是我师兄八百里加急从东南给我送来的,这两日还要劳烦你照看两日。等中秋夜老爷回来时,我想着他肯定没吃过大闸蟹,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八月间月儿早早就圆了,暖黄色的月光洒下依旧莹莹,那么明亮的光好像夜间府内都不需要点灯。
  白日太长,晚上便睡不着。睡不着就在院里纳凉便欣赏月色,月见好像又回到年幼时自己常年跟在公主身后身在如迷宫般的皇城里,公主不停地穿梭,跑得很快,像初入湖海的小鱼。
  晃眼间却从一个小女孩长大、见人,她见公主身姿窈窕手持蒲扇在前面走着,突然看见只黑猫从墙角溜过,注意力被黑猫吸走,一瞬间便不见了人。她有些着急,在原地喊,“夫人,公主。”
  两个小丫头在角落里突然听见呼声,立马将手中的火扑灭,小声嘀咕道,“惨了惨了,被夫人知道就惨了。”
  一转身就看见夫人就站在她们俩身后,两个小丫头吓得连忙将纸钱往身后藏。光华见状,立马走上前去示意她们噤声,见她们脚下有香闪着麟麟的火光,“怎么在府里烧纸,快到中秋,可是想念家人了?”
  两个小丫头只跪地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说不出,光华觉得蹊跷,板起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丫头不敢抬头只低头回话,“奴婢不是给父母烧纸。这几天是在给府里的一个姐妹烧纸。”
  “什么姐妹?”
  “就是夏管家的亲姐姐,我们都叫她蔓莼姐姐。她待我们特别好,八月十五是她的生辰,我们都走不开身,不能去她坟前哭一哭,只能偷偷给她烧点纸,希望神明能告诉她,我们都记挂着她。”
  光华半响没有说话,小丫头略带不安地抬起头,见夫人神思好像如夜风不知已飘香何处,她不敢盯着主子,只好又默默低头。
  “蔓莼姐姐,真是好福气。生辰是一个家家团员的节日里。”她吸了口气,努力将自己心中情绪平复,“你们把这里收拾下赶快走吧,别人管家和藜芦姑姑发现了,不然我可救不了你们。”
  两个小丫头便磕头谢恩,忙把那一缕烟扑灭将香灰纸钱一股脑全部洒进了池中。
  一切都像消失在水中一样,全然没有发生过。
  八月十五,从白天到月上柳梢,藜芦一直守在府门口,一直未见侯爷的踪影,一颗心也由反复煎熬,变作无波无澜的坦然接受。
  光华叫她,“姑姑,今天过节你坐着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仍有一丝幻想,“可侯爷还没有回来。”
  “不要在等了。”
  藜芦回过头,看见他格外平静又清冷的脸,“他今夜不会回来了。”
  光华的小跨院里今夜在外设席,她加上藜芦、积雪、月见一人一方。积雪掌勺,把送来的大闸蟹一半清蒸,一半用来做江南的特定美食蟹酿橙。最先气氛都很好,没有主仆没有尊卑,从东南西北聚来的一群人,今日聚在雍州城里,遥遥思念家乡。
  藜芦最清醒,见光华不停地吃螃蟹,从中劝道,“夫人这螃蟹寒凉之物,还是要少吃。”
  光华不在意,“没事,我多饮些菊花酒就好了。积雪酿得酒喝不醉的,就今天一晚,明日后我再也不会如此了。”说着从案上又斟满一杯,她小口小口饮下,见桌上只剩些残羹冷炙,不免叹息,“都没有了,只可惜阿炽吃不到这么鲜美的蟹酿橙了。”
  她幽幽说完,一语便击碎了她们叁人尽力维持的笑颜。
  她起身站在月色下,身姿偏偏有芳华绝代之美,脸上却又少见的愁容,“但也许他根本不喜欢螃蟹,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月见早已绷不住,望着她的身影泪流满面。光华喝了酒有些步履蹒跚,“别哭了傻丫头,给你一个那么好的安排你也不要。”
  月见愣住,光华在月光下温柔地开口,“我已经将你托付给贺将军了,以后要跟他好好过。”
  月见刚要开口拒绝,光华食指轻贴她的嘴唇,“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月见轻轻阖上了屋门走出,藜芦一脸担忧问,“公主睡了吗?”
  月见悄悄答,“给公主服了一丸吾清师傅给的雾香丸,公主一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
  叁人沉默并肩沉默地走在廊下,积雪开口,“姑姑真要到这一步了吗?”
  藜芦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一切都老爷回来再说。”
  正当她语毕,院门前一个高大的黑影把她们叁人唬了一跳,藜芦定睛看去,却正是卫炽,她当即回过神,也不知道他站在门外多久,连身后背着的——她仔细借着月光打量,似乎是一把弓,都没有来得及放下。
  她心里一咯噔,他站在门外是将刚才的一切都听去了吗?
  卫炽从黑夜中开口,“姑姑光华睡了吗?”
  “是。老爷有什么事都请等明日再说吧。”
  卫炽置若罔闻,“我去看看她。”
  藜芦上前挡在他面前,积雪,月见她们见状也一并在他身前站定,像视死如归的战士,“老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让夫人今日好好睡一觉吧。”
  卫炽脸色柔和下来,“姑姑从前让你担忧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事了。我保证。”
  说罢没有脾气一般,从她们身边绕过去,只留下叁人面面相觑。
  “积雪姑娘,”卫炽回过头,突然叫住了积雪,积雪实在不知道这卫侯爷今日到底怎么了,只好闷声应了是。
  卫炽不再紧绷也不再克制,他脸上露出难见的、舒展的笑。
  “你们今晚吃的螃蟹还有吗?能不能再给我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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