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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

  霁霄笑了笑:“吾道不孤。谢谢你。”
  “你我何必言谢。”孟雪里笑容淡了,吹灭案上灯烛:“睡吧。”
  同床共枕,然而同床异梦。孟雪里心中藏着惊天大事,却要不动声色,在霁霄面前实在辛苦。
  他从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和霁霄终于成为修行界模范道侣,“至亲至疏”的那种。
  于公于私,胡肆必须杀,一为他祸及人妖两界,搅弄风雨;二为他关押欺辱自己的朋友雀先明。但这件事决不能告诉霁霄。
  霁霄已经杀了一位圣人,如果再杀一位,杀的还是自己师兄,就算占些道理,仍显得冷酷无情、令人恐惧——杀死人间其余二圣,唯他独尊,独占气运。如今霁霄在人间声望已极,不需要再添此类凶名。
  至于胡肆到底做过什么、做了多少,或许不必归清临死前出言挑拨,霁霄早已猜到,且一清二楚。师弟了解师兄,再正常不过。可霁霄不愿追究,甚至不愿多问一句。
  不闻不问,不代表没有态度。霁霄的态度足够明了,就是放任。
  说到底,霁霄还是不愿与胡肆为敌。孟雪里也不想道侣陷入两难境地,心意纠结,留下什么心魔障碍。
  他与胡肆争斗,一旦打出动静,天地气息必然剧烈变化,必被霁霄察觉。
  所以这个计划中,他需要有人引霁霄去别处,帮忙拖住霁霄,能拖一分是一分。
  孟雪里一夜未眠,心情趋于平静。天明时,推门见庭中满地落花堆积,分明还是春时,却有些萧瑟意味。
  蜃兽不在,虞绮疏也不在。孟雪里喂过池塘锦鲤,便与霁霄一同下山,送霁霄至拥雪学院门前。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读声穿过重重院墙飘出来。这点倒与普通私塾整齐诵书不同,学子们各读各的道经,嘈嘈杂杂,喧若闹市。
  虽然修行资源、途径变得丰富,但修行本身丝毫没有变简单,它依然需要超乎寻常的毅力、勇气、以及天赋。学生们珍惜在这里学习的机会,于是更加勤勉。
  学院执事由钱誉之培养的得力伙计、心腹掌柜担任,他们负责学院后勤安排、收支统筹之类杂事,先生们只负责讲课。
  学院创立之初,只有孟雪里与霁霄两位先生,如今还有各大门派的长老、代表某一类道法的权威时常来讲学。公示板就贴着几条最新消息:
  “今日未时,雾隐观刘长老来讲‘阵材的筛选’,地点在南楼正厅,名额不限,请参会同学准时到场。”
  “明日申时,南灵寺慧德大师来讲‘丹道入门’。名额有限,对炼丹感兴趣的同学,请前往西楼报名。”
  “下月初一,‘宝剑的日常保养与重铸’……”
  “下月初三,‘灵草初级辨识与培植’……”
  “下月初五,‘小型灵兽皮毛护理’……”
  有些弟子年龄太小,公示板通知为了让每个人都能看懂,便尽量写作白话。
  虞绮疏招生考核做得不错,拥雪学院汇聚了一批优质生源,无论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还是刚入道凡人,都是天资极好的修行苗子。
  这么多好苗子,总不能以后都去寒山学剑。各派心中计较起来:“需想个法子,提前培养他们对我派的兴趣和好感。等他们从学院毕业,那个说法是毕业吧,对,毕业了还能成为我派弟子。”
  于是主动提出来学院讲学,霁霄从不拒绝这种事。各派强者讲完课后,往往会宣传各自门派的好处,但毕竟在霁霄眼皮子底下,也没人敢无中生有地胡说,论道气氛热烈而和谐。
  各派虽是从私心私利出发,结果却是为整个修行界的进步做了好事。
  除了有长老、前辈讲学,在拥雪学院,某方面特别优异的学生也能成为老师。比如宁危,他选修了霁霄的高阶剑法课,同时自己又开了一门课,教刚入道不久的小弟子基础剑式。
  学生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有些弟子在各自门派中辈分高,比如哪派掌门、长老的亲传弟子,导致学院里辈分复杂,不方便称呼。
  若叫“道友”,显得太生分,好像萍水相逢;若称“同道”,却名不副实。学院旨在兼容并包,各派交流,取长补短,未必真的所修道相同,只是互相学习,互相尊重而已。
  虞绮疏想出一种叫法——“同学”,一同学习的人,这总不会错吧。
  “同学”这个称呼很受欢迎,大家都乐意叫。闻道有先后,却没有高低。在学院一同学习,结伴同行一段路程,实在是难得的体验。
  孟雪里看着公示板:“课程名目分得越来越仔细了,我竟不知,各道有如此多玄机。我也只是战技稍强,学海无涯,想略通百家道法,恐怕遥遥无期。”
  “有个人除了剑法,什么都会。可惜他不会来当先生。”霁霄道。
  “你说你师兄?”孟雪里问。
  霁霄点点头。
  孟雪里笑笑,没接话:“我走了。”
  说走就走,他毫不留恋地御剑升空。
  孟雪里每次来到拥雪学院,听着院内读书声,总会替霁霄高兴,同时观察反思,汲取经验,思考如何教化万妖。
  但今天不一样。
  霁霄走出三步,忽然停下,回头望了望,似是不舍,又似察觉什么。
  等霁霄走远,门口迎候的年轻执事忍不住低声感叹:
  “那便是剑尊与妖王?好一对神仙眷侣!”
  “可不是嘛,你是新来的,第一次见。以后经常见到就习惯了……”
  又有人道:“愿他们长长久久。人间太平,三界太平。”
  第161章 坦诚相见
  晴朗星夜。雪山起伏, 天地辽阔。
  山谷间, 整片光滑冰面映照出夜空星光与游云, 像一条条流淌的星河。孟雪里穿过这些星河,体态轻盈如燕,雪地、冰面留不下他的脚印。他身披霁霄送的银色披风, 面容也如冰雪一般,眼底却有淡淡笑意。
  这是妖界圣雪山。经年久别,人还故乡, 自然心情舒畅。
  数年春去冬来, 冰河融化又凝结,雪崖崩塌又重积, 雪山地貌与孟雪里记忆中迥异,但当清爽空气充满心肺, 他仍觉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知什么野狼对月长啸,啸声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震得崖上积雪簌簌飘落。很快兽吼声消失,只有风声呜咽,或许它们已感受到某种危险气息, 不敢再冒头。
  孟雪里未化人形时, 便与许多未开灵智的雪豹、雪狼、雪兔为邻。他在茫茫雪地上畅快的奔跑、跳跃,打滚,大笑大叫。哪有欲说还休的感情、复杂纠缠的烦恼。
  做妖、做人,不如做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灵貂。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孟雪里来不及细想, 一阵白雾迎面扑来,将他眼前世界彻底遮挡。
  白雾带着炽热水汽,袅袅升腾弥漫空中。谁能想到,行至山穷水尽,忽而峰回路转。冰天雪地深处,竟还藏着一汪天然温泉。
  水声汩汩,像一口煮沸的大锅。锅里正煮着熟人。孟雪里笑起来。
  雀先明半眯着眼,下半身泡在温泉中,双臂大张,搭在泉边湿滑的石块上。
  他身形精壮结实,四肢修长,艳丽眉眼笼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孟雪里本想让他穿上衣服,走近却见他脸色苍白、略带疲倦,转而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此处天地灵气浓郁,泉水有滋养妖身之效,雀先明泡着温泉,应该气色红润有光泽,如一只熟雀才是。
  “你来了?”雀先明没好气地说:“想到要干大事,最近兴奋得睡不着。借你地方泡会儿,晚上睡个好觉。”
  孟雪里点点头:“我昨晚也没睡着。”
  说罢解下披风,仔细叠好收进储物袋,又胡乱脱去衣物,散开头发:“我也泡会儿吧,解乏。”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孟雪里迈进温泉中,舒展身体,调整至舒服姿势。
  两人坦诚相见。
  “多久没有过了?这样一起泡温泉的日子。”雀先明斜他一眼,“你做人修道,哪有做妖逍遥快活?”
  孟雪里仰望星空,看满天星星在热雾中变得朦胧:“等这件事办完,好日子都在后面。”
  他一边说,一边将自身气息渡给雀先明。后者形貌飞速变幻。顷刻间,一模一样两个孟雪里对坐,气息亦所差无几,好像温泉中间出现一面镜子。
  雀先明皱眉:“骗别人可以,骗得过霁霄吗?”
  孟雪里:“拖延一刻。”
  孟雪里起身穿衣,以真元烘干发肤,整理妥当后,递给雀先明一个储物袋。
  雀先明:“里面是什么?”
  “我亲笔写的求救信,或者说情书,随便你怎么叫。反正掐准时间,发给我道侣就好,引他过来。”
  孟雪里在赌霁霄更在意他的安危,天地灵气剧变后,先来妖界雪山寻他。
  雀先明:“一口一个道侣。明天之后,你俩还回得去吗?”
  孟雪里:“明天之后的事,我说了不算。你想这么多,是怕我失败?”
  “我怕你后悔。”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
  孟雪里心中微动:“你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
  雀先明笑了笑:“是,我们说好了。”
  ***
  长春峰返乡的不止孟雪里一人。
  虞绮疏一路走走停停,见山便翻山,见水便淌水,见不平便拔剑,从北方走到南方,也在今夜抵达故乡。
  春末夏初的白鹭城,气候潮湿而闷热,像一只巨大蒸笼,唯有晚上凉风习习,水波澹澹。护城河畔,几只白鹭栖息柳下,姿态甚美。金钱鼠趴在虞绮疏肩头,好奇地打量四周。
  白鹭城以白鹭而得名,城主虞家,乃是一方中等规模的修仙世家。放在修行界是偏安一隅的小门户,不值一提;放在凡俗人世,却已足够显赫。
  虞绮疏一人一剑入城,风尘仆仆,似个落魄游侠。
  “少侠,第一次来白鹭城吗?买一份地图吧!”城门口小贩迎上来,手捧一沓画纸,“本城最好吃的饭馆,最舒服的客栈,最热闹的青楼,都在图上了。”
  “谢谢,不用,我是本地人。”虞绮疏客气地拒绝。
  小贩不肯干休,指指天上月影:“买一份吧,少侠,时候不早我该收摊了,只要三个铜板,我就回家吃饭了。”
  虞绮疏伸手摸储物袋,忽然他看见一物,愕然停下:“那是什么?”
  小贩顺他目光望去:“少侠说那玉雕?”
  入得城门,大道正中赫然一座白玉雕像,足有三丈高,雕的是一位腰间佩剑的粗犷壮汉。行人车马路过雕像,纷纷绕路避让,为城门口拥堵的交通增添负担。
  白玉作材料,人像本该仙气飘飘,出尘绝俗,但似乎为了显出英武强悍,雕像线条过于棱角分明,导致成品不伦不类。
  “这你都不认识?少侠恐怕不是本地人吧。”小贩不想错过这单生意,热情介绍道,“这位是城主府唯一的大少爷,拜师寒山长春峰,执教拥雪学院,大名鼎鼎虞绮疏是也!你看这座城里,谁不认得他。”
  虞绮疏一怔,伸手指着雕像:“你说虞什么?”
  “虞绮疏仙师!”旁边路人抢先答道,“手放下来,你这是大不敬。”
  虞绮疏心想,这塑像根本不像我啊,也对,父亲只见过我寥寥几面,我长什么模样他如何得知?换了从前,他只怕顿感心酸复杂,现在只觉得有趣。
  他娘来信中,总担忧他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平安无疾,这些事倒不曾提起。
  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于是请教道:“但据我所知,城主子嗣众多,他非嫡非长,怎么成了‘唯一的大少爷’?可是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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