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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崩坏(中)

  阳春三月虽然未到,但二月的天已经变得有些温暖了起来。而且和南阳不同,洛中这里的冬日间终究是下过一次大雪的,所以颇有水土丰润,春意盎然之意。
  傍晚时分,心情愉悦的公孙珣随手折断了窗外鸡舍探入尚书台的一根绿芽柳枝,并关上窗户,然后才拎起脚下空空如也的秕子口袋转身就走……嗯,话说,即便是出了‘妖鸡’之事,可尚书台这里面还是要继续喂鸡的,否则岂不是接不到上天示警了?
  当然了,从昨天直接忽然冒出的日食来看,这上天示警的手段未免太多了些,应该也不差这几只鸡。
  “公孙兄。”
  “公孙郎中。”
  “文琪~”
  公孙珣拎着一只空口袋和一截树枝从尚书台一路走出来,沿途到处都是打招呼的声音,而他也是满面春风,逢人就举着个口袋和柳枝与人拱手见礼。
  甚至一直等他走出尚书台,走出南宫,准备往铜驼街上找自己的车马时,也还是有人主动上前招呼:“文琪留步!”
  公孙珣听到声音,不由停下脚步,然后对着来人赶紧认真回了一礼:“王公。”
  所谓王公,自然就王允了,赶紧上前拽住公孙珣,将对方拉到了街角一个僻静之处。
  “王公有何见教?”公孙珣将口袋系在自己腰间仪刀之上,然后只捏着一根树枝问道。
  “文琪。”王允握着对方的手,诚恳说道。“机会又来了。”
  公孙珣既不答复,也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文琪。”王允愈发恳切道。“我知道上次朔日大朝之事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所失望,聚会不再过来不说,元皓甚至直接辞官回家……可是依我多长几岁的见识来看,想要做大事,还需要隐忍待机和百折不挠!如今,因为那一封贴书,曹节主动辞去了大长秋之职,窝在家中不敢动弹,已然是失去了对虎贲、羽林两军,乃至于黄门监的控制;而与曹节相为表里的袁公如今也是颇有麻烦……”
  “贴书是我做的。”公孙珣忽然冷不丁的说道。
  “什么?”
  “我说贴书是我做的。”公孙珣坦然重复了一遍。
  “你为何要行此耸人听闻之事……不对,你正是要借此缚住曹节和袁氏的手脚,然后继续谋求诛宦!”王允初时惊愕,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可是此等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二?”
  “我若是与王公商量了,王公不许又如何?”公孙珣昂然反问道。“又或者王公立场不坚,去找袁公告密又如何?”
  “当日举我为吏的太原太守刘公,为了庇护我被阉宦下狱打死,我王子师与阉宦有杀君之仇!”王允面色涨红,愤然答道。“你既然是为了诛除阉宦,我便是不赞同你,也不至于去告密吧?!”
  “可若非王公今日来寻我,我又怎么会知道王公依旧是同道中人呢?”公孙珣再度反问道。
  王允忽然冷静了下来:“文琪,你是不是心中早有一番计量?且不提之前做过之事,如今局面大好,你必然还有后招,对否?”
  公孙珣停顿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微微点头应答:“不瞒王公,当日朔日大朝之后,我便对御史台诸位大失所望,而且更是明白了过来,诛宦一事乃是你死我活之事,哪里能靠着整日宴饮,坐等良机到来?因此,心中确实另有一番盘算……”
  王允沉默了一会,却终于还是一发狠劲,死死握住了对方的胳膊:
  “文琪,我就不问你的通盘计划了,问了你也未必说,你只告诉我,可有什么地方我王子师能帮得上忙吗?不瞒文琪,这十余年间,我都不曾敢为刘公祭奠一二……非是不忠不孝,乃是若不能杀一中常侍,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九泉之下的刘公相言!可一转眼,我都已经四十了,也是垂垂老朽了!事已至此,你不必忌讳,尽管说来!”
  “既然如此。”公孙珣盯着眼圈发红的王允深深看了一眼,然后方从容问道。“王公,我欲让阳球为司隶校尉,可如今的司隶校尉一职却早已经属人,不知道你能否祝我一臂之力?”
  “阳球酷吏,而且还和中常侍程璜相交,朝中如今风雨大作,让这种人做司隶校尉,岂不是要让天……岂不是要让一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若非局势板荡,哪来的诛宦良机?而若非是酷吏,谁又敢杀宦官?”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其余家学渊源的诸公倒是坦荡,可谁又敢做此大事?而且,阳球此人虽然与程璜相交,却不曾与其他中常侍相熟……王公,此事你能助便助,不能助我也要尽力为之的!因为如今洛中,能出来主刀的唯此一人而已!”
  言罢,公孙珣直接一甩衣袖,就撸着自己的‘中台柳枝’昂然离开,而一直等到他找到韩当等人,准备上马归家之时,身后才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就依你所言!勿要负我所望!”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却是夹住马腹,赶紧往阳球府上去了。
  话说,阳球这边其实也是刚刚从尚书台回到家中不久,正在自己最喜欢的小妻侍奉下更换衣服,顺便交流一二……然而,刚要入巷,却忽然听到门外鸡飞狗跳,宛如有人抄家一般!
  然后,不等阳尚书令和自己小妻慌张穿上衣服,又有家仆不顾规矩,飞速来到门前跪报,说是中都官从事来访?!
  “主人!”那跪在门外的家人连连叩首请罪。“非是我等无能,只是那什么中都官从事胆大包天,我们不让他进来,他就硬说咱们家厨房着火,正是他职责所在,然后便带着几个精悍之辈直接纵马硬闯了进来。”
  阳球莫名其妙。
  然而,不待他开口询问,那边公孙珣的声音居然已经出现在耳边了:“阳公,当日在我师刘公府上时,你不是与我说什么相见恨晚吗?怎么做了尚书令就忘了此事呢?还什么两千石以下不予通传,这等借口,怕是现编的吧?阳公,阳公你在屋内吗?再不出来我便进去了!”
  阳球的小妻惊骇欲死,然而偏偏越是着急越是穿不好衣服。那边阳球本还想打扮好了再出去,但是眼看公孙珣的声音越来越近,也是什么都不顾的了,只好直接把裤子一套便推门而出!他那小妻无奈,只能赶紧抱着衣物弯腰躲到门后。
  “公孙文琪!”阳球气急败坏。“你今日若是不与我说出个一来二去,我明日直接以尚书令的身份免掉你的郎中之职!”
  公孙珣瞥了眼门后那双赤脚,不由仰头失笑:“这刚从尚书台回来,阳公倒是性急……也罢,若是我所言阳公听了不以为意,那就免去我这职务好了。”
  阳球虽然余怒未消,但终于还是听出了一二分意思,便强压火气问道:“且说是何事?”
  “出去!”公孙珣指着那阳府的家仆言道,然后又忍不住提高嗓门朝屋内喊道。“房中那位夫人,不妨堵住耳朵,这话听了是要死人的!”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团衣物从门后落下,将那双赤脚遮住。
  “还真听话……”公孙珣不由愕然。
  “你且说话。”光着膀子的阳球眼神愈发不对劲了。
  “哦。”公孙珣指了指院中空地。“既然夫人在此不方便,不如到那边……”
  “你说便是!”阳球毫不客气道。“我治家极严,便是家仆在此都无妨的,何况是我小妻?”
  “也好。”公孙珣瞥了一眼正在缓缓关上的那房门,然后再度笑道。“既然是程夫人,反而就无妨了……阳公,我想问你一句,那次雌鸡化雄、南宫城门崩塌之日,你在尚书台外所说的那句话,可还作数?”
  阳球初时还有些不耐烦,但听到这里,却是陡然一振:“我阳方正诛除朝中妖异之心未曾有半分动摇,文琪,你与我说实话,可是卢公等人遣你来的?”
  “我自来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可吗?”
  阳球一边低头系腰带,一边失笑:“文琪虽然有些能耐,去王甫家中惊扰,去袁氏府上痛骂……倒也让人佩服,可要说到司隶校尉这种要害位置,文琪一个区区千石郎中,连千石县令的资历都没有的人,怕是有心无力吧?”
  “可我已然为阳公安排好了。”
  阳球怔在那里,然后连腰带都不系了,而是赶紧正色抬头盯住了眼前这个小老乡:“文琪莫要戏我,这事你怎么安排?”
  公孙珣毫不示弱,坦然答道:“御史台那边的王子师王公已经答应我,即刻上书弹劾现任司隶校尉无能!我师卢公也应许我,若是有诏下,他必然会即刻安排,不出闪失……再加上曹节如今待罪在家,袁氏谣言缠身,王甫正在追索宋皇后一案,所以此时并无人能阻碍阳公。”
  阳球怦然心动:“还请文琪指教,我该如何?”
  公孙珣抬手往对方身后一指。
  后者当即会意:“请程常侍在宫中为我说话?”
  公孙珣微微颔首,直接转身就走。
  “文琪!”阳球不由大喜,只见他一手拽住自己裤带,一手抓住对方。“你我兄弟本是乡人,正该亲近,难得你来一趟,不如留下来与我喝上一杯,然后今晚抵足而眠,共商大事?”
  公孙珣心中无语,直接再往对方屋中一指,就快步离去了。
  阳球也是不以为意,便也提着裤子回到屋内……却发现自己那心爱小妻正跪在门后瑟瑟发抖,竟然是梨花带雨。
  “夫人何故如此啊?”阳球见对方衣衫不整,表情可怜,楚楚动人,再加上刚刚来了一桩天大喜事,便不由再度怦然心动,直接便把对方从地上扯入到自己怀中。
  “回禀夫君。”这程氏更加小心言道。“刚才夫君与那来人说到大事,我虽然堵住耳朵不敢去听,但毕竟相隔太近,也还是听到不少……夫君治家极严,我怕夫君会有所怪罪!”
  “哎呀!”看到对方如此小心,阳球愈发忍耐不住。“夫人所言甚是,我正是要好好惩戒你一番的……”
  且不提阳方正如何大发雄伟,鞭挞家中妖异之辈;也不说公孙珣离开阳府后便径直回家,还把那个柳枝插入陶瓶中以清水静养;更不说春日晚风渐渐熏起,暖意盎然;只说一事,那就是昨日袁逢因为自己将袁氏比为太阳,却反而言出法随,正遇日食,便因此变得精神恹恹起来。
  而且还不止如此,要知道,袁周阳久坐室内,一日夜都不得安,水米也不曾进得一二,精神愈发萎靡……故此,除了返回城外草庐继续守孝的袁本初以外,袁氏其余众人都纷纷来探视。
  然而,除了一个袁隗之外,其余人又都不知道这袁氏家主到底是什么心病,再加上袁逢、袁隗兄弟也不可能将此事说给小辈们听。因此,众人也只是瞎孝顺罢了。
  不过,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司徒杨赐亲至。
  袁逢不敢拿大,便强打精神率领袁氏族人出来迎接。
  “周阳,你我虽然是亲家,但值此朝局纷乱之时,我也不好多留。”杨赐就在门外把住自己亲家的胳膊,居然不想进去。“有一事务必要与你说,你听着便可……”
  袁逢精神萎顿,又被门外暖风一吹,便有些迷迷糊糊,也不想多做纠缠,就只好点头。
  “今日天子招我入宫,说到日食之事。”话到此处,杨赐只觉得自己这亲家身子一抖,却也没太在意,只是继续说道。“听天子之意,是希望我尽快辞去三公之位。”
  袁逢微微颔首,张口便道,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居然有些模糊:“天子太操切了,哪里有昨日中午日食,然后也不等朝会,第二日就逼着当朝三公外加帝师辞职挡灾的?莫不是怕此时耽误了改元之事?”
  “我开始也以为如此。”杨赐不由叹道。“天子毕竟是我学生,我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周阳你道如何?”
  袁逢是个何其聪明之人,他微微一怔,然后看着杨赐那隐隐带着一丝嘲讽之意的嘴角,却是陡然反应了过来——天子此举乃是要速速腾出三公之位,让他袁周阳去做!
  换言之,天子这是对袁氏疑虑极深,然后一日都不想耽搁,便要自己从这长水校尉之职上离开!
  而自己这亲家来此处怕也不是什么好心,天子居然因为一个如此不着调的揭帖就如此疑他袁氏……杨赐这是来看笑话的!
  “哈哈哈……”袁逢努力摆脱自己亲家的搀扶,然后强压着心中郁郁之气,放声大笑,并准备放几句豪气之言,只求不让自己这亲家得意而归。
  然而,笑到一半,暖风拂面之下的袁逢却忽然觉得自己半张脸居然僵硬了起来,俨然是发不出力来了,笑声也是突然变得怪异至极,再然后半个身子居然都没有了知觉……等到此时,他已然是站立不稳,再加上杨赐惊愕之余不及搀扶,这马上就要做司徒的四世三公袁氏家族袁逢,居然直接后仰,怦然一声,当众倒在了自家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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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本朝太祖在洛,素为桥、刘、卢、王诸公所重,凡事皆听之,及乡人阳球欲求司隶校尉,乃邀至家中而露意。太祖以其横烈,正当其位,遂许之奔走,球大喜,乃放浪形骸,裸衣酌酒,复以小妻赤足相奉于席上。太祖见之固辞。及出,乃语左右曰:‘君子当正身立德,阳方正者不方不正也,今虽许之,不可深交也!’左右皆以为然。”——《士林杂记》.正身篇.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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