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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63节

  王雱抵达刻印坊门外时,就已经能听见院墙内脚步声匆匆,不断有语声响起,人们在相互交谈,其中又夹杂着叮叮当当器物敲击的声音……整座刻印坊听起来是一派生气勃勃。
  王雱自己就没少和刻印的作坊打过交道,但他一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作坊,二没见过这样繁忙的刻印坊——这不仅令人想象:这家刻印坊的生意得又多好?坊里怕不是有上百名雕版工人,同时在刻印五六本书?
  王雱当即打定主意,来到作坊门首,求见东主。
  “我们东家今天刚好在这,小官人稍候便是。”
  王雱左右看看,正待翻看作坊跟前摆着的几本书册,忽听脚步声响起。王雱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亮。
  面前的小郎君相貌再出色不过了,而且不带半点庸俗浮丽。就连王雱这样眼高过顶的,见到明远,也只觉得心头格外清爽。
  “您是……王大衙内?哎呀,是我失礼了。”
  明远望着王雱,眨了眨眼睛,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地猜出了王雱的身份。
  王雱被明远用带有崇拜的眼神看着,只觉得浑身轻飘飘地几乎浮起。
  果然,还是他王大衙内名满京华,连远道而来的陕西士子都钦佩不已。
  只听明远拱手行礼:“久仰衙内的大名……”
  王雱打个哈哈刚要谦虚,就听明远补充道:“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
  第59章 百万贯
  王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王雱小时候的一段公案。当时有客人为王家送来了一头鹿和一头獐,这两只动物当时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那是王雱年仅几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而他也确实不认得鹿和獐。当客人问起“哪个是鹿, 哪个是獐”时, 王雱便凭着急智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是鹿。”
  ——没毛病。
  这桩轶事便被人广为传颂。
  以至于只要世人谈到王雱这个“神童”, 就会谈起这一段公案。
  此刻对面这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笑嘻嘻地一说,王雱只觉得面红耳赤——作为宰相之子,王雱最不希望将来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是一个“神童”的名号和几桩轶事而已。相比之下, 他更想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儒者、一名改革家,将学术与政治功绩留在身后,由后人崇敬。
  却没想到,明远一上来就给了王雱这样一个下马威。
  而王雱也不得不自认:这第一个回合,明远赢了。
  见面第一句话就能让他王大衙内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的,除了明远, 似乎还没有过谁。
  王雱一时郁闷, 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两声, 伸手抚胸。
  明远见状,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王雱身边, 轻轻地帮他抚着后背。他没有恶意, 但也着实没想到王大衙内竟然这么“脆弱”——正史上好像记载着王雱寿数不长,明远在心中暗暗回忆着, 在想要不要暗中提醒一下本人或者家人。
  过了好一阵, 王雱挺起身, 示意自己无事。
  但明远依旧扶着他,径直进入刻印坊用来招待主顾的小花厅里,让王雱坐下,手一招,已经有管事去准备茶汤。
  少时,一股茶香飘来,王雱这才意识到,明远是命人奉上了滋补的汤茶药。
  他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口腔入腹,一股暖意萦绕在胸腹之间,原先那种郁闷的感觉便似乎消失不见了。
  刚见面的那一刹那,王雱内心的波动,和曾经有过的些许不快,也已经因为明远的殷勤招待,和不经意间透出的那点关怀,而烟消云散。
  只不过,王雱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是,他自己来见明远之前的那点儿“傲气”,也因为明远一句话而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了。
  “王大衙内今日到作坊来,敢问有何贵干?”
  明远待王雱坐定饮茶,柔声相询。
  王雱早已想好了说辞,他说是想要找一家刻印机构刊印《三经新义》,听说城南新开了一间刻印坊,路过了便进来看看,没想到这刻印坊竟然是这样一个规模。
  明远暗笑:王雱托人到处打听他的事,身为汴京“百事通”的史尚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此明远是早有准备,甚至今日在此专门候着,王雱却还以为只是偶然相遇。
  “那再好不过了。大衙内今日既然来此,那便随我去看看刻印作坊吧。”
  “去看作坊?”
  王雱异常纳闷:作坊有什么好看的?
  他以前又不是没进过刻印坊,心想那不过是一群工人或雕版或印刷而已,又有什么好看的?
  明远笑眯眯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慢悠悠地道:“毕竟是《三经新义》这样重要的典籍,刻印坊的好坏岂有不要紧之理?大衙内不亲眼看看,又如何能放心?”
  王雱再次脸上微红。
  但那是他自己随意编造的借口,现在也就只能顺着明远说的“圆”下去。
  于是王雱起身,跟随明远步入三间并排院落的东面第一进。
  这里被刻印坊布置成了陈列展示室,不少书籍作为“样品”被放置于此。
  王雱随手拿了一本,一看却是苏轼父子的《南行集》,他就像是觉得烫手一般,赶紧丢开了。
  明远冲王雱笑笑:“大衙内原宥则个,小店这是生意,没有政见。”
  王雱点点头表示理解——就算他老爹王安石权势再盛,也不能将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贴上“旧党”和“新党”的标签,然后将标有“旧党”的一律废黜。
  王雱心里虽然不喜,但也不至于跟一桩刻印生意过不去。
  他跳过《南行集》,去看其它,只见都是薄薄的小册子。拿起一本,王雱只见封皮上印着四个大字:“横渠学刊”。
  “横渠学刊?”
  王雱惊讶无比,他万万没想到,横渠先生张载,门下弟子不算多,人也大多在陕西,他们竟然能够在汴京刊印这样的“学刊”?
  王雱本人确实是个才子,与经义学术上颇有自己的见解,当下将这《学刊》翻开。
  只见这《学刊》的封里引着一方墨印,引着八个大字:“横渠著述,谢绝私印。”
  王雱点点头:近日里关于抵制盗印的话题在京城士子们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份《横渠学刊》事先声明了不许盗印,若再有违背,横渠书院自然可以追责。
  他越过目录,只见先是一篇张载所著,阐述关学思想的《西铭》,只有二百余字的一篇铭文,却十分经典。王雱一目十行,迅速读过,马上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张子了不起。”
  王雱心中升起佩服,忍不住竟掩卷思考了一阵。
  之后再翻,却是一篇长篇论述:《论生产力》。王雱一翻著者,见是吕大临。“吕氏四贤”他的名头,王雱也是听过的。
  因为文章比较长,王雱将之跳过,直接跃至尾页。
  只见这一页上印着四行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正是横渠学派的思想总纲:横渠四句。
  王雱一念,心中便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四句太过经典。
  儒者不正是应当如此?
  似乎有这四句在,父亲王安石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的一切努力都能被归纳其中。
  老天爷,王雱几乎想要伸手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在引用别家别派的学术来诠释自家老爹的作为?
  可是……既然都是儒学,各学派之间自然应当有共通之处,不是吗?
  思绪纷然之际,王雱突然感受到身旁明远的灼灼目光。他猛地醒悟,觉得不便就站在此处将人家的“学刊”一口气读完,于是他转身,问明远:“远之兄,敢问这套学刊作价几何?在下是否可以买下一套?”
  明远见王雱换了称呼,也从善如流地改口,不再喊王雱“大衙内”了:“元泽兄客气了,此乃师友之作,明远何敢定价?既然元泽兄见问,这一本,赠与元泽兄便是。”
  王雱连声感谢。
  事实上,对于这本《横渠学刊》,其中的内容虽精,但还不至于马上让王雱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这种形式,通过印书的形式,在汴京中宣扬“横渠思想”,宣扬“关学”——放眼全国,无论是周敦颐门下,洛阳二程门下,还是邵雍弟子……王雱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儒门学派用这种方式宣传自己。
  “如此一本‘学刊’,工人制版印制,需要多少时间?十天够吗?”
  王雱将这本薄薄的刊物举在手中,向明远发问。
  他非常熟悉刻印坊的效率,这样厚薄的书籍,从刻板到校对再到印制,就算不用十天,八天也是需要的。
  明远故作惊讶:“元泽兄,您这么看不起小店?”
  他马上露出一脸受到伤害的委屈表情。
  王雱:?
  “这样一本薄薄的册子,您早上送到这里,晚间就该将成刊送到您手里了。怎么会需要十天?”
  王雱睁大眼睛: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远:委屈巴巴!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王大衙内何不随在下去看看排版与印刷的作坊,衙内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王雱听明远又把称呼换掉了,言语中透出几分疏离,他却再也不敢错过这个“见识”刻印坊的机会了,连忙开口:“贤弟莫怪,愚兄自当随你前去!”
  明远一眨眼就成了“贤弟”,心想这王大衙内到底还是个直肠子,虽然骄傲,但人算是单纯,不难结交。
  他当前带路,将王雱首先迎进了“排版”作坊。
  王雱在进来的过程中,一直都听见耳畔叮叮当当的,有打铁的声音,这声音却不是从这“排版”作坊里传出来的。
  迈入“排版”作坊,王雱没有见到刻印坊里常见的木雕版,而是一眼便见到两个巨大的车轮,这车轮却并不是立着的,而是水平放置,下面有木架制成,轮子只需要轻轻一拨,就可以转动。
  有两名排版工人站在车轮一旁,一人手中拿着稿件,正一字一字地念着;另一人便伸手转动两个车轮,从车轮上安着的凹槽里,取出一条一条,细长形,类似印章的物品放在手中的一只长方形木盒中。
  王雱凑过去看,只见那车轮上凹槽中存放着的,就像是一枚又一枚,规制统一的小小印章,上刻着凸出的反体单字,看材质应当是铜铸的,铸成之后又经过精心打磨,每个字的边缘都非常清晰。
  而工匠们取过那些如同印章一般的单字,将其整齐地排列在木盒中。
  两名工匠,一个念稿,一个排字,念稿的人负责复核。须臾间一整只木盒就排完了。
  这时念稿的工匠便取来一直带边框的铁板,在铁板下方涂上一层药剂。王雱鼻端顿时嗅到一层松脂的香气:“是松香?”
  明远点头:“对。”
  念稿的工匠过来,将这铁板往木盒上一扣,刚好严丝合缝地扣上。两人再将两个盒子一倒,那些小小的单字就全都到了铁板里,阳文的单字朝上。
  念稿的工匠又将铁板上的单字和手里的稿子核对一遍,确认无误。这只铁板就被工匠们送到另一个作坊。
  在那里,工匠们先将这枚铁板放置在火炉上,稍稍烤制。然后有人过来,用一块平整的木板将一枚枚单字的表面完全压平。压平的铁板随即送到印刷的匠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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