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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怀璧 第75节

  卫嘉玉婉拒,直言他与玉娘情意正浓,不愿与她轻易分开。随使团进城虽不是难事,却怕他不在身边,玉娘独自一人留在船上孤苦无依。
  他这话说的虽十分委婉,但分明是担心他不在船上,船上的其他人会对那个名叫玉娘的女人不利。
  众人一时神情有些尴尬,偷偷去看一旁圣女的反应,却见阿叶娜脸色变了数变,最终恼羞成怒地抬手摔了桌上的杯子。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一行人从大厅出来时,个个神情微妙,只一早上,卫嘉玉为了一个女人和圣女撕破脸的消息已经在船上传开了。叫这船上其他人对这玉娘更是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将阿叶娜都比了下去。
  第三天城里终于传回山主要在小山城接见琉铄使团的消息,船上的这场僵持也终于有了结果。卫嘉玉随使团入城,那位玉娘作为圣女身旁的随车侍女一道前去。
  贺希格听见这个消息时,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只觉得阿叶娜到底孩子心性,一番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情上面。可堂堂一国圣女却与一个欢场女子置气,果真上不得台面。
  这件事情闹了几天,如今好不容易能太太平平收场,众人显然都松了口气,倒是没人再跳出来说什么于礼不合这种话了。
  一行人进城之后,圣女的车驾便停在了小山城外。当晚她被安排住在悬城驿馆内,第二天一早,其他人先一步进小山城拜会山主。
  小山城虽说座内城,里面却很空旷。
  闻玉在码头已经见识过山中的繁华,悬城内更是热闹非凡,却没想到小山城如此安静寂寥。
  山城依山而起,顺着台阶往上望去,只见几重飞檐在绿树掩映下,几乎与青山融为一体,其间能看见几段山间连廊连通着几座宫殿,但这些宫殿外墙也早已爬满地锦,像是在大山的怀抱中沉眠。
  进入山城正中的主殿之前,随行的护卫都被留在了山下。守卫请入城众人解下随身的兵器再入主殿,于是闻玉接过了卫嘉玉递来的长剑,在殿前中庭止步。守卫看了眼女子背上用布条缠起来的长剑,没有多说什么转头领着众人朝主殿走去。
  一行人步上台阶,未进殿内,就瞧见殿门外站着一个红衣女使。见琉铄众人到来,上前迎接。贺希格没想到兰泽山主是个女子,正有些诧异,却见那红衣女使的目光落在身后,神情明显也有一瞬间的怔忪。
  秦蔓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卫嘉玉,而且他竟还是跟着琉铄的使团一同来的,一时间心中已是闪过了千百个念头。自从她几日前回到兰泽,还没有机会传信去码头,不知闻玉那边情况如何了,卫嘉玉既然出现在这儿,那么此时闻玉在哪儿?
  不过转眼她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开口说道:“我乃兰泽朱雀部统领,奉山主之命特来迎接远客。”
  琉铄众人也忙还礼,此时秦蔓才又将目光落在镇定自若站在一旁的卫嘉玉身上,状若无意道:“我见几位琉铄来使皆是西域长相,这位先生也是琉铄使臣吗?”
  贺希格原本也注意到了她方才的失态,心中不免存了几分疑虑,不过此时听她这样坦然地问起了卫嘉玉的来历,反倒打消了那一点疑心。
  一旁卫嘉玉镇定应道:“我与师妹曾在无妄寺结识圣女,此行出海有幸担任了船上翻译。”
  秦蔓听他特意提到师妹,大约猜到是如何一回事情,于是含笑将几人领进殿中,勉强将这件事情掩饰了过去。
  而此时闻玉还在中庭,这山城空旷无人,她独自一人在庭中站了许久,左右等不到卫嘉玉他们回来,倒是晌午时分瞧见了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抱着几盆兰花走进了院中。
  他沿着台阶上来,见到庭中有人显然也是有些意外。日头下闻玉转过头,见他抱着花盆站在廊下,脸上的神情似有片刻的晃神。不过闻玉没有留意,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荫下。
  老人走到一旁,弯腰将新搬来的几盆兰花换了新土,随即又将花架上的几盆花一趟趟地搬到一旁的阴凉处。
  他年纪虽大,但是精神倒是很好,腿脚也不见有什么不便的,但日头这么大,闻玉见他佝偻着身子走了三四趟,左右也没有一个帮手,上前替他搭了把手:“放哪儿?”
  对方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帮忙,于是冲她微微笑了一笑,抬手指着一旁的台阶:“这花喜阴,就放那儿吧。”
  在沂山时,闻朔也爱养兰花。每到春天,他总爱带着她去山里挖几棵兰花带回来,种在自家的院子里,每隔几日替花浇水捉虫,闻玉只觉得他养自己都没养得这么仔细过。
  等几盆花搬到树荫下,老人见她按着类别将花摆好了位置,随口问道:“你会养花?”
  闻玉道:“兰花娇贵,我爹养过许多。”
  对方听见这个回答,却像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没有接话。
  闻玉方才就留意到这院里种着几棵高大的花木,上面系着长寿绳。她家的院子里也种过茶花,听说和她一般年纪,闻朔编了根长寿绳挂在上头,说是这树能替她挡灾,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
  闻玉在那几棵花木上看得久了些,搬花的老人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闻玉见他走到那挂着长寿绳的花树旁,拿剪子将那树上的长寿绳剪了下来。
  闻玉一愣,不由问道:“为何要剪了绳子?”
  对方回答道:“这花树庇佑的孩子已经过世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再解释,只转头冲她点了点头,像是在感谢她方才那番热心,又提起花架上的水壶朝着山上的主殿走去。
  秦蔓送贺希格等人出来时,正遇见迎面走来的老人,她口中的话音顿了一顿,见来人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殿前的花架前给花浇水,这才继续神色如常地送几人走去连廊。
  贺希格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瞬间的错神,倒是一旁的卫嘉玉顺着她的视线多看了一眼花架前那个灰白头发的背影。
  秦蔓将人送到连廊,等琉铄使臣走下台阶朝中庭走去,这才转身回到了主殿外:“属下参见山主。”
  站在花架前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替花浇了水,忽然间随口问道:“你先前说杀了鸣儿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秦蔓低着头,心中一紧,不知他为何又问起了这个。不过这桩事情瞒不住,也不必瞒,于是她还是如实道:“叫做闻玉。”
  “闻玉……”老人低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又低声问,“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秦蔓不做声,又听他问:“看来是学过秋水剑诀了?”
  这一回,秦蔓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他们叫她斩秋水。”
  “斩秋水?呵。”对方笑了一声,却又不像是生气。
  秦蔓跪下请罪:“山主恕罪,属下无能,未能将其带回。”
  “好端端的跪什么?”男人拍了拍手里的土,“我命你将闻道与询意带回来,你做的不错,该赏才是,起来吧。”
  秦蔓不肯起身:“属下未能带回闻道,有负山主所托。”
  老人摇摇头:“不,你做得很好。”
  他转身朝着殿前的高台走去,秦蔓迟疑了片刻,也起身跟上前。贺希格等人刚刚走出连廊,秦蔓的目光第一眼先落在卫嘉玉身上,见他朝中庭一个背着长剑的女子走去。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也转过头,等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秦蔓心神一震,一时间背上已是一身冷汗。
  高台的雕栏旁放着一排兵器架,老人从上面挑了一把大弓,从选了一支箭,试着拉了一下。随即秦蔓见他将箭矢对准了山下那个女子的身影,话锋一转,透出几分冷意:“我手底下,不留无用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秦蔓张口欲言,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他手中一松,随即搭在弓上的箭簇如流星般射出——
  闻玉忽然间如同心有所感,余光瞥见日头下寒光一闪,不由瞳孔猛缩,猛地将迎面朝她走来的卫嘉玉扑到一旁:“小心!”
  她话音未落,高台上的箭矢已是携雷霆万钧之势,擦过她的发髻,钉在了她的脚下,方才要是差上一点,这一箭恐怕便要刺透了她的喉咙。
  闻玉猛地抬头,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高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中庭的景象,如同不涉凡尘的神俯望世人。
  一箭失手,老人有些遗憾似的将手中的弓箭交到了秦蔓手里,意有所指道:“你既然明白,想必就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秦蔓神情变了数变,终于伸手接过弓箭,低声道:“属下领命。”
  第113章 山神殿
  头顶一箭射来时, 贺希格等人还未回过神,直等那一箭钉裂了脚下的石板,又从四面八方接连跃出不少人影, 瞬间将这伙琉铄使臣团团围住,众人这才回过神, 瞬间乱作一团:“你们要干什么?”
  可那支凌空射下的箭矢却如同一道指令, 惊醒了一树的鸟雀, 潜伏于中庭四周的影卫拔刀上前, 转眼已朝众人聚拢来,手起刀落, 附近的惊叫声一时此起彼伏。
  有影卫瞥见贺希格从怀中取出响箭, 立即飞扑而下, 一刀朝他割来。贺希格急推几步, 电光火石间响箭已出,一声尖锐长啸刺破满城的寂静。下面等候在城门旁的琉铄护卫军闻风而动, 知道上面多半出了什么意外,立即朝着中庭赶来。可是随着那一声响箭升空, 影卫也在同一时间割下了贺希格的头颅。
  这样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与先前在金陵官道旁埋伏的玄武部手下一模一样。
  其余琉铄使臣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这一路来因为番邦来使的身份, 到了哪里,接见他们的地方官员都对他们礼遇有加。如今眼睁睁看着贺希格的头颅在地上滚过几圈落到脚边, 一低头就看见那人头上狰狞的死相, 一时吓得心胆俱碎, 四肢瘫软在地, 一动都不敢动。
  底下响起一阵马匹嘶鸣, 山脚下的狼卫已与琉铄的护卫军动起手来。
  闻玉当机立断, 将身后长剑从布条中抽了出来,随即那剑在手中凌空一翻,三尺青锋在她手中好似涨出三丈剑气,凡剑风所到之处,无人敢迎其锋芒。众多影卫纷纷后退,见到她手里的长剑,无不面露错愕。
  站在高台上的老人垂眼看着底下的动乱,见女子手持闻道,一招丘山陷已有七分大成,那柄闻道在她手中,如挥毫泼墨,一剑斩出,瞬间劈下半面雕栏。硬生生从玄武影卫的包围圈里撕开了一个口子,整个玄武精锐,竟无人敢挡在她的面前。
  她几步跳上中庭栏杆,拉着身后的白衣男子,脚尖一点便朝山下掠去。一早看准了一匹狼卫□□白马,方一落地,便绕到那马跟前拉住了缰绳,翻身将那马上的重甲狼卫一脚踹下马,随即腰身斜出,朝着白衣男子伸出手,一把就将他拉到了马上。
  卫嘉玉跳上马,刚在她身后坐稳,便听身前女子一扯缰绳问道:“会骑马吗?”
  “会。”
  闻玉听见这话便笑起来:“我哥哥真厉害。”
  她勒紧了马绳,将马头一调,望着围上来的其他狼卫,目色一凛:“不过,接下去你可得把我抓紧了。”
  兰泽山主站在高台上,远远看着那人仰头朝着这个方向最后看了一眼,随即狠狠一踢马腹,便朝北边的山坡上跑去。他目光微动,像是恍惚间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一身黑衣纵马冲进山城的年轻弟子。
  那时少年半身是血,不顾眼前一众白虎狼卫阻拦,几乎要跃马冲上中庭。不过最终他只骑马站在山下,目光越过重重飞檐落在主殿的高台上,神色中压抑着说不清的怒气,仰头望着他高声道:“金九宵已死于我手,白虎令也归于囊中,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仔细想来,那是他们师徒决裂的开始。
  城中的白虎狼卫没想到闻玉竟会往山里跑,也连忙朝林中追去。
  这小山城原本便是在一片群山绵延之中,山路蜿蜒狭窄,即使是骑马缓步走在山间也极为艰难。可那纵马跃溪的女子,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后带着一人,一路横冲直撞地朝前闷头冲去,不管不顾竟是一路穿过了重重深林。
  狼卫一身重甲,骑在马上远不如她身姿灵活,渐渐便跟不上了。只有秦蔓一身红衣,身后跟着几个玄武影卫,背着箭囊,一路紧追不舍。
  卫嘉玉坐在马上,只感到迎面而来的风如冷刀,几乎能割开皮肤。他手中紧紧攥着马绳,感觉一不小心便要从马背上被甩下去,同时还在心中飞快地合计着接下去的计划。
  兰泽究竟是如何发现了他们的身份?闻朔究竟是否在城中?悬城内的阿叶娜有没有收到城内发出的信号?
  “想什么呢?”闻玉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又按紧了几分,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根树枝,头也不回道,“放心吧,在山里没人跑的过我。”
  二人跑过重重深林,仿佛要将一切甩在身后。卫嘉玉生平第一次这样没有计划地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另一个人手里,忽然生出几分亡命天涯的错觉。可明明是这样前路不明,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倏忽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左右他们两个在一块,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什么。
  身后不时有冷箭射来,不过闻玉好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总能借着周围的障碍物轻易躲开。她自小在沂山长大,年纪小体力还跟不上的时候,就已经叫闻朔带在身前骑马在林间疯跑。也从马背上摔下来断过骨头,不过习武嘛,哪有不吃苦头的。
  眼见着四周的光线又亮了起来,过了这片树林,恐怕便是尽头,可不知道这林子后又是什么。
  闻玉加快速度又催马快跑起来,等一头冲出林子,就瞧见眼前一座木吊桥。吊桥挂在峡谷间,风一吹便要摇上三摇,身下的马儿步子慢了下来,停在桥边不敢再往前走。
  闻玉催了几下缰绳见马不肯过,干脆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朝桥上走。
  二人走到桥中间,身后秦蔓就已带人追了上来。跟在她身旁的影卫见他们朝峡谷对面走去,不由的脸色一变:“前面是神殿——”
  那几人跳下马,不顾阻拦便要朝着桥上追去。闻玉见身后几个影卫追来,目色一沉,同坐在马上的人沉声嘱咐了一句:“坐稳。”
  卫嘉玉心下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低头便瞧见她滑出袖中短刀,一下便扎在了马腹上。马儿吃痛之后抬起前腿长嘶一声,差点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紧接着便同疯了一般撒开蹄子朝前跑去。
  吊桥一时间晃得厉害,闻玉紧紧抓住两旁的吊绳,后头追来的人也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
  好不容易等吊桥终于不再摇晃,闻玉独自一人站在桥上,身后的马儿已经冲到对面山崖,跑进了树林。闻玉与追来的影卫僵持在桥两端,她估算了一下自己与身后山崖的距离,缓缓朝着身后退了几步。
  对岸的影卫见状,便又朝前逼近些。秦蔓站在对面,紧盯着桥上的局势,既不出声阻止,也不动身跟上。
  只见那几个玄武影卫缓缓走到桥中央,闻玉却边走边退,几乎快要退到崖边。在距离山崖不远处时,她却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见她从身后又一次拔出闻道,几乎瞬间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可她自己也还在桥上,难不成想同他们同归于尽?
  闻玉唇角微微一勾,随即持剑抬手,竟当真一下砍断了吊桥两边的绳索,这下峡谷上便只余下空荡荡一条板桥,更是晃得厉害。
  那些个影卫心中一寒,像是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疯子。见她割断了吊绳,下一步便抬起剑尖直指脚下的木板,要将这桥从中截断。闻道削铁如泥,这样的木板桥,恐怕只需轻轻一挥就能叫她断成两截。
  这时他们也再不敢迟疑,立即朝着女子飞扑而来。他们即是影卫,轻功自然是这山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闻玉的剑比他们更快,就在他们扑过来时,她已一剑插入脚下的木板,随即手中用力,“刺啦”一声,老旧的木吊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秦蔓瞳孔一缩,没料到她竟当真存了玉石俱焚的打算,也终于扑到崖边——可惜为时已晚,吊桥在闻道的剑锋下,只坚持不过瞬息便一分为二,连接着两段的木桥当空坠落,重重拍向两旁岩壁。
  吊桥下的峡谷如同深渊巨口,一下便将落下的影卫吞吃下去。秦蔓站在崖旁,听峡谷风声凄厉,脚下崖壁上的几截木板几乎摔得粉碎跟着掉下山崖。但对面那截,十几块木板挂在崖壁上,木板上一个人影,一手缠着断了的吊绳,还挂在山壁上。
  对面崖壁有一块凸了出来,闻玉估算好距离,事先在手上偷偷缠了吊绳,在吊桥断成两半的瞬间,还是差点被拍在了崖壁上。山风吹着她在半空晃荡了几下,秦蔓见她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插入崖中借力,又抬头看了眼自己与山崖的距离。
  随即攀着桥上铺着木板的吊绳,踩着绳子往上爬了几步,灵活得如同一只山间的猴子,轻轻几下便跳上了岸。爬上石壁之后伸手揉了揉胸口,这次头也不回地朝着对面的林子深处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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