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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于夫人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最后大不了一死而已。”
  祁青远大声道,“那于耿呢,他才十七岁,难道夫人也要让于耿陪着你们一起死吗?”
  于夫人眼里闪过痛色,“有这样的父母,耿儿不知道有多伤心,我怎么舍得留下他一个人,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不好么。”
  祁青远见于夫人居然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急得团团转,他顾不上礼节,一下蹲到于夫人身前,语无论到道:“夫人,阿耿才十七岁,他已经过了童生试是一名禀生了,他还没成亲,还没有后代,您也不想于家和耿家绝后吧。而且阿耿的人生应该掌握在他自己手里,您不能这样对他。”
  于夫人紧抿着双唇,浑身发颤,忽地发问:“你能保证耿儿不受我和他爹的牵连之罪么。”
  祁青远心一紧,嘴唇蠕动就是发不出声音。
  于夫人眼神彻底黯了下来,自嘲道:“以公谋私、以假谋利、残害百姓是何等大罪,是我妄想了。”
  祁青远气血上涌,脱口而出:“我去求杭大人,去求管大将军,法理不外乎人情,于大人再怎么说也是为了保护苏州百姓而死,只要夫人能协助杭大人把此案查清楚,阿耿是有机会的。”
  于夫人脸上多了一丝神采,只是马上又消失,思索一番后,她起身绕开祁青远,对着珠帘外的贴身侍女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祁青远也知道自己甚为失礼,而且他也不能确保能为于耿求来恩赦,满心沉重的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于夫人的侍女很快回来,双手拿着一本小册呈给于夫人,于夫人把小册子推到祁青远面前,凉凉地道:“想来彭自勇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这个东西就交给你了。”
  祁青远打起精神,并没有翻动小册子,只是疑惑地看着于夫人。
  于夫人的目光又飘向于大人的棺木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向祁青远解释,木然道:“你探查的消息是真的,许家村的血案的确与于耿父亲有关。去年山西有过一次涝灾,于家乃山西粮食大户,自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地动之后,彭自勇、文兴莱找到于耿他爹,几人合谋拿朝廷的赈灾银两,低价从山西收购发霉发烂的粮食药材,用于苏州的赈灾上。
  这批粮药最初就是用在昆山、太仓两地的灾民上,本来就算是吃了发霉的粮食,也不一定会闹出人命,只是许家村人运气不好,碰到了两个偷懒的差夫,许家村人在知道真相后群情激愤,把昆山的县令吓住了,为保秘密不泄露出去,才有了那场大火。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这本册子是记录彭自勇等人分赃、和打点京城高官的账本,既然决定要和他们斗下去,放在我这里就不安全了,毕竟这是苏州的知府衙门。”
  祁青远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压下心里复杂的感受,翻开册子,不出意外的几乎所有的苏州官员都牵扯其中,还有山西的官员也有所涉案,而京城的几位高官中,祁青远认识的姓,有两个,一家姓文,一家姓赵。
  九江知府文兴莱、按察司文家,大皇子妃的娘家;赵坚燧,成王世子,赵氏兄长。
  祁青远眉头紧皱,这本小册子真是重于万斤呐。他小心的把册子贴身放好,见于夫人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伯母,明日一早,晚辈在鸿鹄楼等着您可好。”
  于夫人有些恍惚,只道:“时辰不早了,祁公子请回吧。”
  祁青远无奈,只得起身告辞,迈出门口时仍是多了句嘴:“伯母,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阿耿是无辜的。明日鸿鹄楼,晚辈恭候大驾。”
  在祁青远进了知府衙门不久,彭巡抚就收到了线报,彭大人眉头紧皱有些不相信的向堂下的小厮问道:“你说上次去见于夫人的那个少年,今日又去了。”
  小厮见彭巡抚面色不佳,忙回道:“小的肯定没看错,于夫人这几日闭府谢客,连上门吊唁的人都拒绝了,所以那个少年小的印象很深。”
  彭巡抚想到不久前收到的消息,礼亲王能成功出逃,是因为收买了一个流民,而那个少年一直护卫在礼亲王的身边,听说还受了伤,不好好养伤,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去见于夫人,还有另一个说是奉王爷的命令找杭御史的小子,也是刚从叛军老窝里逃出来的……
  彭巡抚直觉不好,猛地起身,朝小厮吩咐道:“快,派人拦住那个小子,把他带到本官面前来。”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告退,召集人手去了。
  出了知府衙门,祁青远牵着马慢慢朝鸿鹄客栈走去,他的心思百转千回,有许利旺这个受害人的证词,现在又有于夫人给他的账本,想来给枉死的人一个公道应该不难,只是牵扯的范围实在出乎祁青远的意料,不知道杭大人能不能扛得住。
  苏州城内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雨丝丝的落在祁青远身上,带来的点点凉意缓缓浇灭祁青远心里的灼热。
  祁青远忽地回过神来,停下脚步,冷眼看着周围不断向他靠近的七八个人,这几人甚有默契从四面八方把祁青远可能逃走的路线围住。
  祁青远利落的翻身上马,紧握着马鞭,居高临下的望着几人越靠越近,扬声道:“不知几位挡住在下的路,有何贵干。”
  几个人都不答话,只是牢牢地盯住祁青远。
  祁青远知道耽搁不得,心一横,扬起马鞭,狠狠地往马身上一抽,猛地冲了出去,那几人到底害怕,都侧身让开了路,只是祁青远并没有高兴过早,因为前面又出现几个人,拉着粗大的麻绳挡住路口。
  眼看就要人仰马翻,电光火石间,祁青远纵身向前一跃,离开马背,在地上翻滚几转后,也顾不上心疼摔翻在地嘶鸣的马,一股脑儿地就往前跑。
  黄昏的苏州城大街上,零星的小贩就看到这样有些滑稽的一幕,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在前面跑,嘴里大叫救命,身后不远跟着十多个凶神恶煞的壮丁在追,口中直呼抓贼。
  祁青远十分感激在神机营操练了半年,不然哪能像现在如脚底抹油一般。只是,要抓他的人多势众,他又不熟悉苏州城的路线,只能昏头昏脑的横冲直撞。
  有句老话叫上帝在关了你门的时候,一定会给你留扇窗户,当祁青远玩命狂奔,看到前方拐角缓缓驶来的马车,和护在马车前后的几十个壮青,祁青远暗呼上帝万岁,果然为他留了扇窗。
  可是当祁青远趁着马车周围的护卫没防备,跌跌撞撞的撞开马车门时,他好想祈求上帝还是把这扇窗户关掉吧。
  因为,马车里那个一脸惊讶的人,是陈东行。
  陈东行在得知礼亲王居然从叛军老窝里逃了出来,而且以后都要留在常熟城督战,他就收拾好行礼,准备打道回京。
  这次虽然没有让礼亲王缺斤少两,但身为亲王却被叛军俘虏,而且因为他贪功冒进,损失了两百神机营精锐和三百苏州卫军,这些就足够让他在皇上面前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在回程中的陈大少心情到底还算愉悦,只是当一个不速之客撞开他的马车门,而且他瞧着这个鼻青脸肿的人有些眼熟时,陈大少多少有些惊讶。
  不过陈大少心思敏捷,眼角瞥到紧随在祁青远身后的十多个人时,伸手把苦着脸的祁青远拉进马车,愣住的护卫反应过来,马上关上了马车门。
  至于那十多个追他的壮丁,在王副统领派来护卫陈大少安全的御林军面前,自是不堪一击。
  第52章 风雨
  祁青远摸着肿得老高的鼻子,见陈东行一脸悠闲样,心里叫苦不迭。陈东行现身苏州城,又在这个时候准备回京,想到礼亲王收到的假消息,想到胡儿岭的那一场伏击……
  他瞬间明白,这只是上位者之间的一场争斗而已,礼亲王输了,那些为了护卫他安全而死的几百士兵,成了可怜的炮灰。
  压下心里的不忿,祁青远清咳一声,道:“多谢陈公子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陈大少有些慵懒的倚在软榻上,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是护着礼王爷逃出来的几个神机营士兵之一,叫祁,祁青远,对吧。”
  祁青远往外挪了挪位置,支吾的点点头,暗猜他下面就要问他们是如何逃出来的了。
  可陈东行也就是问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言,只微颌双眼,闭目养气神来。
  祁青远只觉着抓心抓肺地着急,眼看马车不停的朝城门外驶去,难道真的逃不开灭口的下场?他眼珠微转,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暗道只能这样了。
  祁青远把于夫人交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拿出来,递到陈东行面前,有些慎重的说道:“这可能就是刚才那些人追杀我的原因,我想,陈公子也会感兴趣。”
  陈东行顿了良久才不甚在意的接过小册子翻看起来,祁青远见他脸上的漫不经心起了些许波澜,趁热打铁道。
  “这是苏州官员擅用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低价从山西收购去年涝灾囤积下来的发霉发烂的粮药,从中赚取巨额差价的分赃账本,也是造成流民叛乱的暴动。
  知府夫人于氏在于大人遇害后,幡然悔悟,亲手把账册交给在下,还表明愿意协助御史大人调查,还枉死的灾民一个公道。
  陈公子高义,您在危急时刻救了在下,保全了这边账册,也保全了那些无辜受害灾民伸冤的希望。”
  陈东行看得很快,他虽然猜到流民动乱背后有隐情,并且模棱两可的威胁过彭巡抚,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惊天黑幕,而且牵扯到这么多人,他的指尖扫过第一页排头的几个名字,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好这个账本,还有该如何处置眼前这个人。
  狭小的马车内,气氛低压,祁青远的背后甚至冒起了虚汗,陈东行迟迟不言语,让祁青远摸不透他的想法,正在祁青远要加重砝码时,陈东行终于有所动作。
  他把账册合好,放到马车的暗格内,轻笑一声道:“祁公子才是高义之人,主动把账册交给陈某,让陈某有机会替那些灾民伸冤。”
  祁青远心一紧,坐直了身子,自顾自说道:“这次流民叛乱的叛首是昆山县许家村的一个村民,他叛变作乱的原因是,许家村几百口人无意之中发现苏州官员勾结牟利的真相后,被昆山县令灭了口。
  虽说叛首已经和于知府同归于尽,但在下有幸遇到了许家村的另一个幸存者,叛首的弟弟许利旺。想必许二哥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等着在下的消息。
  哦,还要告诉您,于知府和于夫人的独子,乃是在下的同窗好友,在下和于夫人还约好了明日一同面见杭大人。”
  陈东行挑了挑眉,不想眼前这个少年手里还有这么多的后手,一个幸存者的口供,一个官员家眷的指证,的确是很重的砝码。比起扳倒大皇子的妻家,砍掉礼王爷一只臂膀来说,这个少年的性命的确不甚重要。
  只是,他毕竟撞破了他的行踪,又与礼亲王有过患难与共的交情,保不齐就会出卖他的消息……
  祁青远擦觉到陈东行的犹豫,继续说道:“王副统领盘问过管校尉,我们几人是如何护着礼王爷躲过几千人的追捕,逃出叛军大本营的。而礼王爷竭力阻止,责令在下几人不许向外透露分毫,陈公子可想知道一二。”
  陈东行的确有些感兴趣,他看了祁青远一眼,淡淡的道:“不会是新的流民叛首有一个独子,也是你的同窗好友吧。”
  祁青远一噎,抚了抚额直接道:“我们躲在叛军的大粪池里,才逃过了搜捕。”
  陈东行听到祁青远的话,一直平静无澜的脸上终于出现龟裂,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正要出声,又听见祁青远不住的叹息:“还是我强拉着礼王爷跳下去的。”
  陈东行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实在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祁青远见陈东行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知道他的危机已经过去了。
  在这场礼亲王和荣亲王的较量中,有陈东行这个智囊表兄为他筹谋,荣亲王技高一筹。不仅把礼亲王送到叛军老窝里走了一转,还打掉了礼亲王妥妥的军功。
  虽说祁青远遭受了池鱼之殃,但他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至于死去的高将军等人,祁青远只能默默地为他们多上几炷香,仅此而已。
  陈东行护送祁青远在鸿鹄客栈接了许利旺,把他们安排在苏州城一处偏僻的民房。临行前,不仅把那本账册交还给了祁青远,还派人把消息传给了王副统领,让他调一支御林军来苏州,美其名曰保护御史大人的安全。
  苏州城内风雨交加,倾盆大雨持续了一夜,而一队队巡抚衙门差役以抓捕要犯为由,在苏州城搅得天翻地覆,打扰了无数人的好梦。
  还有那些在这个夜晚注定失眠的人,彭巡抚愤怒的咆哮,杭御史坚毅的决心,管霄翰不住的担忧,还有犹豫不决的于夫人,他们都在等,等天亮。
  太阳东斜的时候,一列御林军疾驰进入苏州城,朝巡抚衙门飞奔而去,王副统领心情极佳的骑在马背上,想着昨天陈东行传来的消息,能把文家拉下马不说,一想到礼亲王躲在粪坑的样子,他就合不拢嘴。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躲在粪池里,王大统领又一次暗自感叹,一抬眼就见巡抚衙门前围了一堆人,他又加快了马速,飞快地在府衙门前下了马,朗声询问道:“彭巡抚和杭大人一大早这是在干什么。”
  杭大人有些不悦地朝他说道:“王副统领来的正好,本官有事要出一趟衙门,彭大人却一再阻拦,您来说道说道,问问彭大人是何用意。”
  彭巡抚勉强挤出一丝笑,解释道:“杭大人误会了,本官接到线报,苏州城内混进了流民,为了杭大人的安全着想,本官才劝杭大人暂时不要外出。”
  王副统领哪里不知道彭巡抚的小算盘,他含笑道:“既然是一场误会,杭大人就不要计较了。不过彭巡抚也不必忧心,有本统领在此,没人能伤害得了杭大人。杭大人要外出,带上本王的亲卫就是了,这样杭大人做事也方便一些。”
  “不可!”彭巡抚身子一晃,大声道,见几人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惊觉自己失态,又道:“王副统领是要上战场平叛的,您的亲卫还是护着您为好。杭大人执意要外出的话,本官派衙役跟着保护可好。”
  杭大人目光在彭巡抚身上一睃,冷哼一声,也不理会他,只朝着王副统领客气的道:“那就有劳御林军的将士们,护卫本官一次。”
  王大统领瞟了眼他身边的管霄翰,哈哈大笑道:“不麻烦,不麻烦。”说完对着身后的亲卫吩咐几句。
  杭大人带着几人疾步而去,彭巡抚急得眼冒金星,欲紧随其后,被王副统领一把拽住,一边拉着他往巡抚衙门里走,一边道:“彭大人,本统领今日找你有要事相商。”
  祁青远起了个大早,带着许利旺一路小心翼翼的来到鸿鹄客栈,见客栈周围都有御林军的士兵守着,他才放了心。
  凭着神机营的腰牌,祁青远进了鸿鹄客栈,没想到于夫人也在,只是脸色不好。他快步上前朝于夫人行了一礼道:“夫人果然到了,晚辈……”
  于夫人打断祁青远还没说完的话,抬手指着门口的御林军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自称晚辈,这就是你的后辈之礼不成。”
  祁青远一怔,暗道不好,看着架势,肯定于夫人还是犹豫不决,陈东行不知道详情,一个命令下去,御林军的人强行就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只是这样也好,天意如此,祁青远也不解释,只道:“得罪夫人了,不管您心里是如何想的,木已成舟,夫人还是审时度势的好。”
  于夫人气结,正要斥责,管霄翰就带着杭大人进来了。
  一番见礼后,祁青远向杭大人简单的解释一番,又当着众人的面把账册交还给于夫人,不顾她的惊怒,就拉着管霄翰去了另一间房。
  后面的事情祁青远已经不打算掺和了,他一身的伤,脸现在都还肿着,精神也极度疲惫,超额完成管将军交代任务的他,现在就想找张软榻,好好睡一觉。昨晚一夜风雨,又担惊受怕,哪能睡得好。
  只是管霄翰还担心礼亲王的反应,两人又一阵嘀嘀咕咕,好不容易商量好了如何敷衍礼亲王,祁青远又猛然想起为于耿求情的事,一阵愁眉苦脸后,又拉着管霄翰给管大将军写求情信。
  一番忙碌后,祁青远终于爬上了床,会周公去了。
  第53章 回京
  武顺二十年一月初,历时四个月的流民动乱终于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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