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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金巷 第17节

  他们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姚大郎竟然会赖人家的账。
  他心头有些发沉,有些无言,也有些气恼。
  居然是为这样的事和这样的人拖了后腿,他觉得挺可笑,也觉得挺倒霉。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姚家兄弟很快就被请过来了,陪着他们来的却不是自家厮儿,而是他们的父亲,姚人良。
  姚二郎一见院子里这个阵仗,还有蒋修等人的神色,就知道大事不妙,还没开口说话,就已先白了脸。
  姚大郎虽然最镇定,看上去若无其事,但这份若无其事因为太过做作而也显得并不自然。
  几个小孩子在蒋世泽眼里简直就跟玻璃瓶子似地,里面装了几颗珠子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皮帽少年一下子就把姚大郎给认出来了,指道:“就是他!说好的给一百文钱,结果就只一开始付了五十,之后就没了影子。”
  姚人良看了眼长子,眉间微微一蹙,然后朝蒋世泽笑着拱手礼道:“蒋二兄。”
  蒋世泽点了点头,说道:“我回来时正好遇上这少年来家里要账,说是照金巷蒋家公子赖了他的钱,我这劣子拖累四邻,让姚兄看笑话了。”
  姚人良立刻就明白自己儿子干了件什么事。
  “蒋二兄哪里话,他们都是自小的情分,岂有拖累不拖累一说。”姚人良道,“我也才听二郎说了,修哥儿这回受了不少委屈。”言罢,他便看向长子,肃然道,“你有心帮人办个事都办不好,以后家里那一大摊子如何承得起?还不快自己解决了!”
  说完,他就伸手推了姚大郎一把。
  姚大郎虽然知道父亲这话是在替他解释,说明他本就是好心帮忙,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还是很觉得下不来台。
  于是他忍不住辩道:“我的确是说好给一百文,但我以为修哥儿最后付的五十钱也是算在里面的,何况袁四郎还给了斗资。”
  那皮帽少年不服了:“你当时明明说的是事成之后再给五十钱!旁的是旁的,怎能一并算在里头?而且说好的在金梁桥东头等,你也根本没来。”
  姚大郎忍不住有些起急,他觉得这事怎么也不该落到自己被千夫所指甚至在巷中丢尽脸面的境地上,可蒋修几个根本就没有要出来帮他说话的意思,他不免感到着恼。
  但他清醒地明白自己不能说蒋修如何如何,否则他就成了大傻子,明知父亲的意思还要招惹蒋家。至于他二弟,那也是姓姚的,并不能让他们姚家的脸面上好过多少。
  于是待他目光微转落在谢暎身上时,便突地急中生了智。
  “那就是我会错了意。”他说,“当时谢元郎不是这样对二郎说的。”
  话音落下,他似乎觉得周遭气氛倏然凝滞了两息。
  其他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话纷纷落到了谢暎和姚二郎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姚大郎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整个主意是谢暎出的。
  蒋娇娇惊诧过后,立刻毛了。
  “姚大哥哥你太坏了!”她年纪小,多的话也骂不出来,更遑论婉转?只能气愤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便直白地朝对方表示了厌恶。
  蒋修也生了气,他实在不想再听姚大郎在那里胡说八道地拉别人下水,索性对他爹道:“爹,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关系,这钱本该是我认的,你罚我的我也认。”
  姚二郎则低着头根本不敢说话。
  他知道兄长是要自己配合,可是他如果真地开口冤枉了谢暎,那以后巷子里其他人肯定也都不想理他了。
  恰在此时,忽有个人扬声说道:“既然债主就在这里站着,那他找谁便该是谁给,又不是什么好事,怎地还巴不得到处让人沾味儿?”
  谢暎闻声一顿,转头看向来人,满目愣怔。
  第21章 释然
  谢夫子过来了。
  他说完话,便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自己侄孙身边,然后冲着蒋世泽和姚人良分别拱手一礼,待对方两人回过礼后,他便先开了口问那皮帽少年道:“可是我家孙儿欠了你的账?”
  皮帽少年微怔地摇了摇头。
  谢夫子便回头对蒋世泽道:“那我就先带我们家小子回去了,免得耽误这里的事,你们慢慢说。”
  说完,他就直接拉着谢暎走了。
  姚家父子不免一阵尴尬。
  蒋世泽此时却不急不慢地对姚人良说道:“小孩子家说话难免词不达意,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一切本就因修哥儿所起,这钱自然也该我们家出。”说完,他就当场吩咐宋勉给了那皮帽少年一百文钱,并让人把对方送出了巷子。
  “修哥儿,”蒋世泽又提醒道,“你姚大哥哥好心帮你一场,你总该道声谢。”
  蒋娇娇不服气道:“昨日大哥哥就专门去道过谢了,本是要请姚大哥哥吃饭的。”
  蒋修也没有说话。
  姚人良却忙道:“哪有什么谢不谢的,他这事本也没有办好,修哥儿不生气已够了。”
  蒋世泽本就是做个姿态,自然没有勉强蒋修。
  姚人良也是识趣的,又说了两句圆场的话,很快便带着两个儿子告辞回了家。
  直等到关上自家大门,姚人良就气地立刻动了家法。
  段大娘子得到消息后便急急地赶过来劝,生怕丈夫下手重了。
  “我不打得重些,只怕他不长教训!”姚人良气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儿子?!你看看人家蒋修,还比你小上好几岁,你就不能学学人家的大气?”
  姚大郎心说那我们家也没有蒋家有钱啊。但他只敢心里想,却不敢顶嘴,只低着头道:“孩儿只是觉得这本就是蒋大郎的事,我帮他贴钱办事,事情反正办好了,能省些也没什么错。倒是那少年贪得很,从蒋大郎手里已得了五十文却还想着要从我这里取尾款。”
  “短视!”姚人良骂道,“你要么就别答应别人出头,既答应了,事情该怎么办自然就应有个说定的章程。你若觉得舍不得自己出钱,那你就该直接对修哥儿说,以他的性格自也不可能欠了你,只怕是你自己想充大,先应了包在你身上,结果后来又舍不得才是真。”
  知子莫若父。姚人良一句话便戳穿了真相,姚大郎不由地涨红了脸。
  姚人良见自己说对了,更感气恼,说道:“蒋家与我们家是什么关系?你往日里心里的数揣得不够,现在跟着学做了这么段时间的买卖,也该揣够了才是。你能帮修哥儿办事,不仅是冲着我们两家现在的关系,更也是在为你的将来铺路,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你打小我是缺了你用还是吃穿?你是那不曾见过钱的贫家么?就为了区区五十文也好意思赖账,说出去你是我儿子我都嫌没脸!”
  姚大郎垂着头不敢言语。
  “这第二件事,也是你办得最蠢的一件,就是你把修哥儿给‘卖’了。”姚人良深吸了一口气,确保自己不会被这劣子气地心梗厥过去,方沉声道,“你要赖账,若能赖得掉,那也算是你的本事。可你蠢得既暴露了自己,又自作聪明地以为先把话引到‘照金巷蒋家公子’身上,你就没事了。这可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段大娘子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儿子为何该打,于是也只能忍着心疼闭了嘴。
  姚大郎却觉得自己也挺委屈。他当时之所以用了蒋修的名义,主要还是怕万一事情不顺,那袁四郎要算账什么的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所以他觉得说“照金巷蒋家公子”并没有错。而凭蒋修那个性格,想必肯定也不会不认,那这事情自然而然也就正该由蒋家一力担下了。
  左右不该扯到别人。
  “我再问你一件,”姚人良道,“你今日可看出来你蒋二丈为何没有直接把这笔账先认下来,而是要等我们去了再认么?”
  姚大郎有些茫然。
  姚人良无奈道:“算了,我看你这几年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学做买卖,巷子里的事你别再掺和,没有你搅和,你弟弟和蒋家郎娘还能交往得顺当些。”
  陪跪在旁边的姚二郎顿时一阵紧张。
  却听他大哥哥不服地说道:“爹爹还说呢,先前二郎要不是没帮上一嘴,这事在蒋二丈那里说不定还能兜些回来。”
  姚二郎慌得都有些结巴了:“我、我嘴笨,真不知道那时候该怎么说,我有点害怕。”说着又期期艾艾地看向了父母。
  姚人良却道:“你不开口才是对的。”
  姚大郎和段大娘子都有些诧异。
  “我先前说过了,修哥儿才是蒋家的未来。”姚人良道,“你们自以为在蒋二丈面前兜了些回来,却没看见修哥儿的脸色有多难看。此事本就是大郎答应了人家的事却没有办妥,惹来后患险些害得他被父亲训责,现下你们又要当着他的面去拖谢小郎下水,修哥儿又不是不知道内情,你们以为这么做他就高兴了?况谢夫子的面子你们蒋二丈也还是要卖的,你自以为做了明智之举,却不知实乃自作聪明。”
  说罢,他又鼓励地对次子道:“以后你要对蒋家郎娘更尽心尽力些。”
  姚二郎钝钝地点了点头:“哦……”
  姚人良又想起什么,转而对妻子段氏说道:“回头你也去和如娘打个招呼,让她明天等娇娇上完课就早些过去一趟,代她兄长赔个礼,朋友间也好好安抚下。”
  段大娘子知道丈夫的意思,于是点点头,应道:“官人放心,我待会就去与如娘说。”
  姚人良觉得自己周全完了弥补之法,这才舒了口气。
  谢暎站在炕前,正语气平静地在对谢夫子说着来龙去脉。
  “教训袁四郎的主意的确是我给善之出的。”他垂着眸,缓缓说道,“姚家兄弟也是我建议他找来帮忙的,我还给姚二郎出了主意,教他怎么去说服他兄长。但姚大郎做的事我确实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会赖账不给。”
  谢夫子伸手提壶,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口中似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是如何肯定你教姚二郎的办法就有用的?”
  “我只是想着试一试。”到了此时此刻,谢暎觉得也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便言无不尽地道,“上次在蒋家吃席,我看他言行就觉得似是有些喜欢在我们中间充大,席上提起沈家大哥哥时,其他人多少都面露崇色,他却神色淡淡。姚二郎和姚小娘子与他关系也看着并不亲密,相比蒋、沈各家郎娘的相处,他们兄妹说话时对他更多是讨好与小心,既然善之不可能去求着他办事,姚二郎也多半求不动他办事,那我便猜大约激将法对他更有用。”
  接着他就把自己是怎么教的姚二郎说了一遍。
  “然后他就答应了。”谢暎叙述得很平淡,语气里没有半分自得,就好像这不是他办成的事。
  “你还知道激将法。”谢夫子忽轻笑了一声,点点头,“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你这娃娃。”
  谢暎没有说话。
  然而须臾,谢夫子却又深深叹了口气,语声微轻地说道:“你得是看过多少脸色,才这般擅长看脸色啊!”
  谢暎一愣,不由抬起了头,却正对上从叔祖目中满是怜爱的目光。
  “……叔祖,您,”他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顿了顿,方缓道,“不觉得我可怕么?”
  说完,他又半垂下眼帘,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谢夫子微怔,看着眼前尚不满八岁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这世上但凡有心之人就从无一个是真正没有心机的,区别不过在于有深浅、有善恶罢了。”谢夫子说道,“有些人厌你,是觉得你小小年纪不该这么聪明,可聪明有什么错呢?谁又规定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只该有一个样子?要我说,只要立心不歪,便是好孩子。”
  谢暎忽地抬眸朝他望去,眼眶早已红了。
  谢夫子微微笑了笑,又道:“不瞒你说,我也是有心机的。譬如我对你好,并不是因我怜惜你的身世,也不是单为了对你三叔祖的承诺——我一个人在这里都光棍儿多少年了,自己活得自在,犯得着为山远水远的那些人去管闲事么?”
  “我啊,我对你好,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叫我声‘翁翁’。”他说,“然后等我老得眼花手抖接不了活儿的时候能给我养老,我死的时候呢,你能给我送终。”
  “咱们翁孙俩都是一个人,就这样凑个家也挺好的。”谢夫子想起什么,又呵呵一笑,“以后你娶媳妇儿的钱叔祖也给你攒着。”
  谢暎哭了。
  他只觉得自己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好像自母亲也走后就几乎没了的眼泪,突然之间就控制不住地发了大水。
  他哭得泣不成声。
  谢夫子含着笑,抬起袖子擦了把眼角,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少顷,谢暎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22章 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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